聊斋先生

这个点了睡不着，好像幻听了似的听到了布谷鸟叫，想到小时候妈妈给买的闹钟的样子和声音。

小学时作业多，从来就没考虑过老师布置的合不合理，写到凌晨，趴在桌子上睡着了又醒了，再写。第二天才知道班里就没有几个人能写完的。

这个点，有的时候已经拿着小灯小声在被窝里背课文了。突然想到闹钟响的时候，背课文的时候，在一个屋睡的大人会被吵着的吧。

最近槐花都开了，胡同里落的满地都是。回来的时候看到邻居割了一堆槐树的枝条放在门口，暮色四合，隔着雾霾闻到那股子青气，想起夏夜里老家的楼顶，小狗有时候会蹲在那里望着月亮。

看姜文《邪不压正》才忽然想起这百年胡同里，不知道一代一代死过多少人呢。满清贵族遗老遗少、平民老百姓、文化界娱乐圈名流，好多都在这里留下过痕迹。大院里灯一熄，多少有些聊斋志异的感觉，多少年的变迁，又增添了不少都市传说。说到聊斋，说到蒲松龄，真应了那句“文章千古事，仕途一时荣”，想想愤世嫉俗的蒲松龄跟一些写高考零分作文的青年也无异，叫人又气又惋惜。想到几年前去江南贡院的科举名人区，一堆石像里基本都是些高中后进入仕途的人物，诧异的是吴承恩也在其列，记得吴好像境遇跟蒲松龄也差不多，都是屡考不中，穷困潦倒。再想想沈三白，也是惨。

聊斋先生一共25集，1998年上映，张铁林主演，这个电视剧真中带幻，幻中带真，一口气看完后给我留下最深印象的不是剧情不是人物，而是寥寥几笔勾勒出的清初封建社会农民与秀才的生活场景，在这个场景中有吃人的贪官污吏，有不学无术思想老朽的读书人，有狗眼看人低的小人，也有为民请命的穷秀才，有献身仇敌收集罪证以命抗争的烈女子，有一刀砍下贪官狗头的侠女。在这些真实的社会场景前，虚幻的狐仙妖鬼也黯然失色。

聊斋志异是蒲松龄先生放飞的风筝，风筝有线牵在人手，幻梦有根扎在现实，《聊斋先生》不像以往重在狐鬼与情爱，而是试图再现蒲松龄的生活，试图让20、21世纪早已对封建社会充满幻想的现代人再次从一个做着清醒梦的秀才那里去看到真实，看到他的一生追求，看到他的愤世嫉俗，看到他的不合时宜，看到他在清醒与幻梦中仍保有的童真与侠义。

不知道现在的孩子还会看那种古代名人智斗恶人的小故事吗？这部电视剧的大多数情节给我的感觉就像是这些故事被搬到荧幕，由我们的主角聊斋先生演绎出来。这也是这部电视剧最大的缺点——太散了。散文可以形散而神不散，东拉西扯不离主线，这部电视剧也有这样的野心，只是可惜成品不那么如人意。

25集的电视剧里有两条主线贯穿其中：聊斋先生的情与事业。情分三条，一是热情贞烈的初恋雪倩，二是温柔坚定的妻子五可，三是路过的红颜们。事业分三条，一是科举，二是写书，三是斗恶贼。五可与写书是他立于人世的灵魂所在、心灵归途，雪倩和科举是他求而不得的井中月、镜中花，红颜与恶贼则是他所见所闻的善恶两面，丰富着他的人生阅历，成为他书中的养料。但这两条主线在具体的表现时由于缺乏激烈的冲突，即使偶有矛盾，也往往不是由我们的主角聊斋先生主动解决，而是依赖旁人，虽然这可能更符合实际，但总体来说使剧情过于平淡，缺乏深刻的内涵。

男主和雪倩一见定情，却因父辈矛盾被雪倩父亲阻挠不得成婚，雪倩尚有瞒着父亲孤身嫁衣闹婚堂的勇气，而男主却只是哭丧着脸迎接他被媒人说下的妻子五可。当雪倩和五可在婚堂僵持时，又是五可主动退让，成全雪倩和男主。当雪倩被土匪劫去骗做小妾，五可又因皇帝选宫女为避祸回到男主家中，仍做他的贤妻。这二人来来去去全与男主无关，皆是命运使然，让五可留下，让雪倩离开。至于红颜知己就更怪异一些，一方面想要对妻子忠贞，几次三番拒绝各类女子的投怀送抱，强调自己只在梦里在文字里放飞，不愿辜负五可，结果在雨夜无人知时还是破戒。或许是编剧终究不愿意让一个风流才子没有艳遇，或许是男人生性想要一场不需负责任的被女人推倒的露水情缘，只是可惜前面立了那么久的老实哥哥人设。

历史上蒲松林70不第，剧中男主也只能一次次参加科举，总是不第。离及第最近的两次，一次是为了给弱女子打抱不平，错过考试，一次是被小人下药陷害。也许是为了戏剧性，每次男主赶考必然要遇见不平事，干扰他的心态，但即使如此，男主通过科举跻身仕途的心始终未死。他见惯了官场的黑暗，见识了科举的不公正与抹杀自我的个性，却始终既不肯放弃科举，又不肯放弃自己的个性，这本该有一个激烈的戏剧张力在，可惜剧里这个矛盾最激烈处不过是五可由于担心聊斋中多有孤愤之言，怕惹来文字狱的灾祸，劝男主全力科考，假意烧书。男主的反应先是顺着五可烧书，再为自己心血被毁大哭，五可果然心软，告知男主聊斋还在，支持男主写下去。这样矛盾何在？张力何在？

在斗恶人方面，男主更是彻头彻尾的一般路过群众。本剧恶人有三，卖官做土匪的保护伞、强抢民女、胡乱断案、排挤廉洁正义同僚的刘大人被他强抢的侠女一刀砍死，男主起的作用是为侠女的父亲出主意，想救回侠女未果，民女的父亲反而造害，因此坚定了侠女杀刘大人的心。强抢雪倩，身为土匪买官、诱骗民财杀人不眨眼的康县令是被他的小妾收集罪状抓住康熙整顿吏治的机会告发，被清官于成龙告给皇上后被处置，男主的作用是为惨死街头的小妾收尸，大骂贪官，引起于成龙的注意。而最后一个坏人是在盗走蒲松龄的聊斋后被道士引来火鸽，诱使他跌入悬崖。唯物主义了25集，临了了倒是来了个上天有眼恶有恶报，不免让人啼笑皆非。

抛开这些问题看，这部电视剧倒可以用看艺术品的视角来欣赏，就像《边城》无需激烈的情节就描绘了诗一般的湘乡世界，这部《聊斋先生》也用血泪写了齐鲁大地上底层人民最深重的苦难生活和他们乐观侠义的精神世界，令我印象深刻的是土匪在抢了蒲先生的妻子意图谋财时，听了蒲先生的故事想起自己被大官强抢的民女，放了蒲氏夫妇；同乡们在蒲先生的房子被地震所塌后唱着蒲先生的穷神歌不要报酬为蒲先生重建房屋，在聊斋的梦里，有情人终成眷属，善恶终有报。

在看过许多现在被磨皮滤镜弄得演员脸都不怎么看得清楚，被低智的剧情、台词愚弄，被满屏花里胡哨的电脑特技弄得审美疲劳后的电视剧以后，回头再看这部1998年的电视剧作品真可谓是一股清流。

过去的电视剧连片头和片尾的歌曲也是贴合着剧情走的，片头的几声空灵的“先生”让人跟随着进入到剧情看蒲松龄潦倒且丰盛的一生，也看一个个鬼狐精怪怎样跃出纸外，也看一个个狐鬼故事怎样凝结出一个“聊斋先生”。

片头曲的名字叫《姑妄言之姑听之》，而“姑妄言之姑听之”这句词唱出来也觉得和剧情搭配起来甚妙；片尾曲《梦吟》里“ 穷有富梦,丑有美梦, 人活百岁,半生是梦, 梦是希望树，梦是雾中花 ，噩梦惊魂无底洞,甜梦醉人一场空……”是人生如梦，还是梦如人生。是人在故事里，还是故事在生活中。所以这些个奇思异想的狐鬼故事，我随便说说，你也就随便听听。

原来这两首歌的歌词均出自本剧的导演兼编剧 张子恩之手，该剧的剧情之用心足以见得导演在创作该剧之前是参考了大量的史实且熟读了《聊斋志异》，导演并非是肤浅地诉说每一个聊斋故事，为了惊悚而惊悚，为了香艳而香艳，而是融入了自己的理解去找寻每一个故事的源头。巧妙地将每一个聊斋故事融入到每一集的剧情里，让每一集的台词都充满着人生哲学，每一集出现的鬼狐精灵道出的是现实里无法宣泄的悲愤，无法言说的愁苦，无法伸展的凌云志，更是可暂时逃离现实的心灵安顿之所。

《莲香》、《小谢》、《鸦头》等不惧封建礼教，勇敢追求心中所爱； 《叶生》、《司文郎》、《于去恶》等 抨击科举制度对读书人的戕害； 《席方平》、《促织》、《梅女》 揭露了统治阶级的残暴和对人民的压迫， 放在任何一个时代背景下都极具社会意义。导演巧妙地将一个个故事融入到剧情里，从蒲松龄先生的现实生活里挖掘出一个个故事的源头。蒲松龄先生将现实生活中的不得志、情怀和悲愤寄托于文字，用心血书写出这一个个故事。这样看来还觉得有些庆幸，幸亏蒲先生没有中举，按照剧中蒲松龄的性格即使进入官场也难免得罪小人而遭难，要不然就将自己变为曾经自己最讨厌的那种人，无论哪种境遇也都不会有玲芳百世的《聊斋志异》了。

这部剧将写实和写意相结合，每一集的故事你信了它就是真的，不信它就只是一场梦而已。该剧我觉得最亮眼的就是每个故事里的美人，或仙、或妖、或灵、或鬼，各有各的美，各有各的情。世俗对于鬼狐精怪都只道是妖媚害人，可实际书中大多数精灵都是有情有义，嫉恶如仇。我想这样一个是非分明、善恶有报、馥郁香艳的世界是我们所期望的。

在现实生活中不得志的蒲松龄先生穷尽一生心血为自己和读者打造出一个光怪陆离、美丑善恶的鬼狐世界，500个鬼狐精灵的故事凝结出一个被后世传为佳话的“聊斋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