饲养乌鸦

《饲养乌鸦》，西班牙导演卡洛斯•绍拉（Carlos Saura）的作品。这是一部有关记忆的电影，儿童的创伤记忆。 电影开头，一个封闭的房子里，摆放着很多照片，母亲Maria生产、母乳和奶瓶喂奶的瞬间，母亲与父亲Anselmo的合影，Ana与姐姐Irene、妹妹Maite的合照等等。奶奶也有专门一块关于她的照片墙。每一张照片就是一段记忆。 母亲、父亲相继去世后，Ana三姐妹被委托给阿姨和奶奶监护，家里还有个女佣Rosa。 8岁的Ana显然是个善良敏感的孩子。弗拉基米尔·纳博科夫说：“一个敏感的人永远都不会是一个残忍的人。” 三个孙女中Ana会更积极主动陪伴瘫痪失语的奶奶，推着轮椅带她在院子里转悠，陪她看墙上的照片，叙述其中的往事。跟家里的女佣Rosa更像是无话不谈的“姐妹”。跟姐姐妹妹也是游戏的玩伴。她还养了只宠物Roni，经常喂它生菜怕它饿着。Roni死后，伤心极了，把它放盒子里安葬，还送了耶稣的卡片保佑它。唯独对父亲是陌生的。Ana认为是父亲给母亲带来了病痛与死亡，这都是他一个人的错，是他让死神带走了她亲爱的妈妈。他有罪。她像个复仇者一样在他喝的牛奶里放了“毒药”。平静地看他死在床上，然后迅速消灭“罪证”，拿起杯子对着水龙头冲洗、放好，离开，上楼睡觉。遗体告别时，拒绝亲吻他。不仅是她，姐姐妹妹对父亲的去世没有流露出任何伤心或遗憾。 人的安全感，或基本的信赖感，是在人生的最初阶段与第一位照顾者的关系中获得的。这种信赖感源于生命本身，并将跟着一个人走完人生旅程。它是所有关系与信念系统的基石，更是日常生活必不可少的一部分。Ana生命里的信任感和安全感来自于母亲。在母亲面前她会甜笑，会撒娇央求她弹最喜欢的钢琴曲，还让她坐床边讲《小核桃》的故事，母亲给她梳头时，会亲吻她脖子逗弄她。她谈起母亲的过往，有骄傲，骄傲她的音乐天赋，弹得一手好钢琴；有惋惜，惋惜她为了跟父亲结婚为了家庭放弃了自己的事业；但对母亲的抉择她充分予以理解。 可父亲风流成性，对妻儿疏于照顾，跟好朋友的妻子Amelia偷情，还把手伸向了Rosa，这给母亲带来了无尽的烦恼与折磨，她渐渐疾病缠身并过早地离开了人世。Ana经常三更半夜看见她在走廊徘徊，在楼下等待父亲回家，目睹两人无休止的争吵抱怨，还亲眼看见病入膏肓的母亲被病痛折磨到痛不欲生，而父亲却不在身边。这给Ana带来了极大的创伤和心理障碍，Ana的生命肌理被永远地改变了。创伤未必来源于重大的天灾人祸，也可以是一连串更小的事件，尤其对身体与心理都处于高速发展阶段的儿童来说，创伤的影响会更加持久深远。 创伤事件对人的主要影响，其中一项就是“记忆侵扰”（intrusion），“记忆侵扰”是受创时刻的伤痛记忆萦绕不去，常以噩梦、闪回的形式反复出现。 为了用影像解构这种“记忆侵扰”，导演多次使用场景的嵌套、叠加。Rosa给Ana梳头的场景，闪回到母亲给她梳头时逗弄的瞬间；她晚上睡不着，下楼恍惚看见母亲坐椅子上写东西，想起她央求弹她最爱的曲子，然后与母亲拥抱亲吻后上楼；躺床上正对着的走廊口又闪现母亲徘徊的身影；她多希望母亲能再走近她的床给她讲“小杏仁”的故事催眠啊，她醒过来喊“妈妈”，她却没能再出现。深夜下楼，父母亲吵架争执的场面就会浮现。她跟姐姐妹妹在家扮大人的游戏就是妈妈爸爸吵架场景的重复。在Nicolas的别墅做游戏，她又回想起一家人出来玩时，妈妈让她去找爸爸，她却发现父亲在树丛热吻Amelia。 “精神上的创伤有其特别之处，它可以隐匿起来不让人看见，却不会真正收口。伤口始终在作痛，稍碰一下就会淌血；它们张着口子，鲜活鲜活地留在心头。” 20年后，28岁的Ana依然没有摆脱童年的记忆，永远忘不了妈妈在床上痛不欲生地说：“我好怕，我不想死，好痛！” 她甚至自责自己的童年是不纯洁的。 卡洛斯•绍拉的电影是扎根于现实的，与当时人们的政治、社会生活密切相关。对创伤记忆的解构依赖于当时社会大背景，和理论研究成果的支撑。 对创伤最早的系统性研究是弗洛伊德。他对创伤的概念曾有过一个经典定义：我们所称的一种“创伤性”经历，是指某事件作为在较短时间内产生和增加的一种刺激，其强度达到使人无法用一般/普遍的解决和处理的方法释怀，并由此对内驱力产生持久的干扰。 随后，一战与二战的到来极大拓展了创伤研究的广度、深度及影响力（两次世界大战对人类社会及生活的改变难以估量）。人们发现许多经历过战争的士兵呈现出不同程度上的心理功能异常，但当时心理学及精神病学对此现象没有研究。 直至1945二战结束后，大量二战军人回流社会引发种种问题，战争、压力和创伤的研究开始蓬勃发展。一直到了越战（1976年）后，由于越战退伍军人有组织的努力，才有了系统性的大规模的对战争引起的长期心理影响的研究。到1978年“创伤后应激障碍（PTSD）”被人正式提出。 所以，理解卡洛斯•绍拉的作品，就像理解毕加索的画作一样，要把它们放回其所在历史的背景中。1943年12月6日，在《与布萨尔的谈话》中，毕加索指出：“我会在自己所有的作品上签署日期，你认为是为什么？因为只知道一个画家的作品还不够。人们还必须知道他何时创作了这件作品，以及为什么，如何创作，在什么情况下创作。”

第一次尝试用自己的方式去解读这种意识流电影。抛开黑暗的社会背景和电影隐晦的政治隐喻，在叙述和选材方面真的很别具一格。影片没有按照严密的空间和时间顺序，而是依照主人公的意识，将现实和记忆交织起来，死去的人也能够很自然的出现在情节之中，温暖的往昔回忆与冰冷现实生活相交织，打破了时空界限，无形之中赋予影片一种凄凉感。主人公Ana内心世界既纯净又成熟既善良又冷漠，看似矛盾，却随着情节发展渐渐构成一条隐藏的时间线。

“死亡”是这部影片最重要的主题。但从Ana眼中目睹的不同的死亡有着不同的隐喻。

“Ana，把这个丢到垃圾桶里去，不该放在这里，更何况也用不着了。”

“这里面是什么？”

“你操什么心”

“是毒药吗？”

“是！非常可怕的毒药，一勺这样的粉末就能杀死一头大象”

于是Ana收藏了这罐所谓的毒药，并且萌生了第一杀人的念头。

Ana要杀的第一个人：父亲。

镜头中Ana站在门后，目睹了父亲慌乱逃跑的情妇，和自己为父亲准备的牛奶，当然在这之前，加了几勺“毒药”。情妇匆忙又无从逃避的眼神仿佛在告诉Ana，他真的死了。Ana对这场已预设的死亡没有半点的恐惧，她自然的为父亲蒙上双眼，然后去冲洗牛奶杯，然后打开冰箱，看着那盘冰冷的鸡爪，这个动作在影片中反复出现，导演用平常的方式去展示Ana纷繁复杂的内心世界。父亲的死是一种厌恶，痛恨，恐惧，折磨，复仇…

另一个着重表现的场景是母亲的死，Ana用最为平静的目光去目睹被痉挛折磨着的母亲，母亲挣扎着对着镜头说着只言片语，关于欺骗关于罪恶，但却在一种无形的空间距离中显得无力和绝望。母亲的扮演者同时也扮演了Ana二十年后的自己，这其中也暗藏隐喻。原本以为二十年后可以明白那场谋杀的意义，但却还在等待着下一个二十年。

母亲死后却以Ana记忆中的模样回归现实，影片中穿插着各种Ana与母亲之间的美好回忆，她多次的闭上眼又睁开眼就能看见母亲，Ana幻想她死去的母亲温柔地对她讲述《小杏仁》的故事，但当她醒来的时候再一次哀伤地发现自己孤独一人。随着Ana对死亡的渴望的加剧，母亲在影片中出现的次数也逐渐减少，这也解释了影片之后有一个镜头是Ana躺在床上，看着镜头，用力的睁眼，闭眼，睁眼，闭眼…

Ana想要杀的第二个人：祖母。

这是以一种黑色幽默的方式来表现的，用一种孩童的天真来解读这一层死亡。Ana用手依次指着墙上的照片，仿佛是在带祖母追忆往昔，直到有一张照片时，祖母因身体缺陷而总是面带微笑的神情突然闪过一丝异样。

“你想死吗？”

她拿出那瓶“毒药”。

“用我帮你死吗？”

她从祖母的眼里洞穿了寂寞，无助，和对死亡的渴求。Ana想让祖母从死亡中得到解脱。这里的死亡是对自由的向往。然而祖母却摇摇头，看着窗外的风景，仿佛是在表达 对于一个连记忆都死去了的人，这样做是没有意义的。

Ana想要杀的第三个人：姨妈。

母亲的死让Ana对父亲的恨转向对姨妈的恨。姨妈在母亲死之前也当过父亲的情妇。她在Ana的眼中是一种虚伪刻薄的形象，Ana和她的姐妹三人在私底下扮演她的样子，涂口红穿高跟鞋，一种骄傲又虚假的姿态，用她们滑稽的形象来讽刺这种华丽外表下隐藏的恶意。印象很深的一个镜头是Ana拿着父亲留下的枪对准姨妈，甚至在被姨妈的新欢以为枪没有上膛的时候竟拨出了几颗子弹。那个时候姨妈表现出一种崩溃，表现出她无法继续掩饰的憎恨，她打了Ana一巴掌，也是在那个镜头下，Ana看似脆弱的流下眼泪，眼神里却有种不可言说的恐怖，她回到房间，昂着头，模仿着姨妈严肃的语气，说着同一句话：麻烦你能把音乐关掉吗？随后安娜停下了。她转向镜头，一脸地仇恨，眼睛里泛着难以察觉的泪光。用一种厌恶，痛恨又急切的语气说着：我希望她死了，我希望她死了，我希望她死了。以至于她可以用最平淡的心境往姨妈的牛奶里加着毒药，又若无其事的去缝补衣服，她以为用杀死父亲的方式去结束这个女人的生命。然而，第三个要被杀死的人拒绝死亡。

Ana冷漠的冲洗着牛奶杯，再一次打开冰箱，看着那盘神秘的鸡爪。

这里想要穿插一点的是，用同一个人去扮演母亲和二十年后Ana自己，也暗示着她无法逃脱要重走这条周而复始的路。

《Porque te vas》这是一首在影片中反复响起的旋律，是一首欢快而又悲伤的歌，第一次响起是Ana和姐姐在房间里跳着舞，在姨妈进入房间之前那个时候所呈现的是一种和谐而又童真的画面，她们随歌而舞，像是对死亡恐惧的反抗，对美好自由的向往。第二次响起是在Ana被姨妈打了之后，显然即使是轻松的旋律也将氛围带入一种低谷，用一种矛盾的方式来表现对生活的绝望。“你为什么要离开？”这是一首刚开始根本不会被在意的旋律，直到影片结束，却形成脑海里挥之不去的旋律。

片尾处，Ana的姐姐讲述了一个噩梦：一个女孩被绑架，找不到父母，却在暴徒即将开抢想要杀害她之前突然醒来。值得关注的是，影片在穿插对母亲的记忆是也引用了一个《小杏仁》的故事。两个故事有个相同之处，最后一句话都是：她突然的醒来。这也仿佛在暗示着拯救社会的黑暗需要唤醒下一代。

饲养乌鸦——也是出自西班牙的一句谚语：“你饲养的乌鸦，长大以后会来啄你自己的眼睛。”纯净无暇天使般的孩子在阴暗冰冷的环境下被饲养成乌鸦。

影片结束之后又回过头来梳理情节，原来或许是二十年后的自己才意识到那瓶毒药只是使用苏打。整部影片构成一个黑色玩笑，一切阴谋都只是预设，一切黑暗都在周而复始。沉睡时的噩梦醒来时也依旧继续。

这让我想到一句话：当一切美好的东西越界时就会变成诅咒。

主人公Ana总是用一种复杂的眼神凝望着镜头，以最平常，最冷漠的姿态看着这所房间里活着又死去的人。

这部电影抛开时间空间的牵绊，让故事里的人自己讲述自己的故事。每一个观看者都是故事的解读者，每一个人梳理情节的方式不同，看到的故事也就不同。

爱，是对离别的伤感。

爱，是被玩笑破解的阴谋。

卡洛斯·绍拉对死亡的迷恋，体现在他的多部电影中：《莎乐美》里施洗约翰的头颅献祭，《爱情魔法师》里与丈夫的亡灵共舞，而《饲养乌鸦》里最大的阴霾也是死亡的气息。

影片里丧失双亲的笼罩在佛朗哥时代后期的压抑中，便出现了这种印象：暑假似乎特别长，女孩们被困于童年，永远等不到长大。卡洛斯·绍拉安排饰演安娜母亲的演员同时扮演成年安娜，是否暗示了她永远走不出母亲的阴影？安娜也说她无法理解那些称童年是自己一生中最幸福的时光的人。

安娜的双亲先后故去，她和一双姐妹被过继给姨妈抚养。让人印象最深的是她整齐的短发，圆圆的脸庞，融合了男孩的英气和女孩的忧郁，但安娜似乎愿意活在这忧郁中，因为从中能看见母亲——母亲不断显现的鬼魂继续出现在这栋房子里。安娜最喜欢的歌是《Por que te vas》（你为何离去）。这本是一首描摹离去的歌，但却被谱写在悦耳的、甚至有些恬淡的节奏中，轻描淡写。这种反差让安娜冷淡地对待死亡，她与两个姐妹翩翩起舞，显然没有意识到所处的困境——她们都发自内心地高兴。在这短短一刻里，童年才显现出本来的模样。

童年应该是天真的，安娜当然也是天真的，要不她也不会相信真能用白色粉末状“毒药”（其实是碱面，母亲骗她是毒药）试图去毒死父亲和祖母。对她来说，死亡并非值得思考的哲学问题，而是一种必须面对的外部压力。她既记住了死亡可以自动降临，比如她母亲的死，也记住了她可以主动去充当行刑者的角色——用毒药毒死别人，她试图在祖母看照片时让她“服毒”，或者在姨妈的牛奶里“下毒”。死亡也可能是游戏：安娜和姐妹在乡间玩捉迷藏，她命令暴露行踪的姐妹二人“死去”，姐妹俩真的倒地装死。带有游戏形式的死亡，是对其恐惧的消解，安娜叫了一声”复活“，她的姐妹就真的从地上爬了起来。这让她更加坚强。

虽然安娜还未到达思考死亡意义的年龄，但应该明白了它所代表的威力，《饲养乌鸦》因此蒙上了悲剧性的色彩。我们可以把影片解读为独裁统治的阴影不散，作为“老大哥”的佛朗哥本人死去，然而暴力、犯罪和对他人的侵犯，也可能继续存留。安娜说父亲送给了她手枪，她姐姐也应和道父亲同样遗赠了来复枪给自己。安娜拿着手枪去问向姨妈确认是否可以留下它，却被姨妈误以为她要举枪杀人。姨妈的担忧不无道理，枪里确有子弹。还是佣人阿姨问得好：“女孩为什么要玩枪呢？”不是说女性应该远离暴力，而是这种对暴力符号的天真幼稚病，会被带到社会的集体无意识中，让整个社会潜伏下祸根。佛朗哥统治时期，残酷镇压巴斯克人，成立于1959年的巴斯克分裂组织“埃塔”制造了无数起恐怖事件，不仅刺杀政治人士也炸死平民百姓，而佛朗哥死后，民主化进程并未消减暴力，反而让它愈演愈烈。拍摄于1976年的这部影片，显然精确预言了这一切。

然而绍拉并非绝对的悲观主义者，他不忍心让三姐妹中的任何一个人成为一个凶手。绍拉把死视作为一种恶，但可以通过信仰来赎罪。在安娜最初认定白色粉末是毒药的时候，曾亲自品尝了一下又很快吐了出来，说明她无自杀之意；而安娜的宠物豚鼠死去，她用一个画有十字架的盒子埋葬了它，并虔诚地为它祈祷。与之形成对比的是看到安娜此举的一大一小的姐妹，妹妹问姐姐何为死，姐姐避而不谈，两人离开，她们对死，一个无知，一个无谓。安娜集天使与魔鬼于一身，她所侍奉的信仰并非道德意义上的，因为很难说为豚鼠下葬划过十字就是什么大善，她也可以转身就用“毒药”去杀人。尼采说“上帝已死”，道德是虚无的，我们才有可能自己去变成上帝，探索所谓生命的意义到底是设么。事实上，自始至终，安娜并不知道白色粉末只是无毒的碱面，安娜在给祖母展示“毒药”的时候，镜头给了特写——只有观众和祖母知道。也就是说，其用意不在于用道德批判安娜的行为，而在于让我们思考她的行动本身，因为我们也有可能作恶，而“危险的生活”正是我们生命意义的一种，不要像安娜的姐妹一样避而不谈。

但令人惊讶的是黑色并非影片的主题色彩，幼年安娜对死亡的迷恋，使之被赋予了一种彩色的浪漫。实际上，影片最夺人眼球的就是安娜常穿的那件红色毛衣。

也许影片传达出来的正是这样的认识：人生的大部分时间是痛苦的，欢乐只存在于短暂的瞬间。想到这里，一切也就淡然了，在听por que te vas时候，仿佛也有了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