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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作者:陀螺电影威尼斯特约作者 Campari
因为疫情的原因,全球的电影行业备受打击,今年的戛纳电影节被迫取消,威尼斯是在欧洲解封之后第一个打开影院大门的电影节,
意义虽然重大,片单质量却不能与这意义相匹配
从2号开幕到8号《第一炉香》首映,称得上好片的一个巴掌都数得出来,完全比不上往年的爆款连连。
许鞍华在欧洲三大电影节的履历并不突出,真正进入威尼斯主竞赛的也只有《桃姐》一部,连带入围柏林主竞赛《千言万语》和《女人四十》加起来三部。
这次《第一炉香》也是以非竞赛展映的身份来到威尼斯电影节的。
鉴于国内观众一直好奇电影的质量,首先要说的是,《第一炉香》不仅有彭于晏,马思纯,张钧甯,俞飞鸿和范伟这些华语顶级演员,
而它的制作团队是也全明星阵容,编剧是著名作家王安忆,摄影指导是杜可风,原声由坂本龙一完成,声音设计是杜笃之。
电影完成度很高,最大程度地还原了张爱玲的小说《第一炉香沉香屑》。
原著的故事发生在动荡的年代,高中少女葛薇龙和家人从上海逃到香港避难,却因为即将花尽积蓄,被迫返沪。
葛薇龙想到回到上海还要重新读一年高三,心有不甘,于是求助和家人关系交恶的姑妈,期盼能完成学业。
姑妈继承了亡夫的万贯家财,坐在半山的大宅邸里,脑子里每天都在盘算着一些皮肉交易,见到清秀娇柔的侄女送上门来,难免不想把她收入麾下,供自己驱使,勾引男人。
姑妈的家中,葛薇龙结识富家子弟乔琪乔,尚是欢场学徒的葛薇龙,马上对乔琪乔倾注了无限爱意。
而中西混血的乔琪乔,虽然一事无成,却是床笫间的将军,和姑妈府里上上下下都有染,自然不肯为葛薇龙停留。
乔琪乔需要一个长期饭票,而葛薇龙又有富商倾心,姑妈为了留住这两个体己的亲信,瞅准了空档,促成两个人的婚姻,一场畸形的关系就此展开。
电影大部分还是忠于原著,只有少数背景解释性的地方是夹带私货。
“混血的男孩子,总带着一点阴沉,又有点丫头气。”
亦如那座混血的城市,乔琪乔的角色天然就是香港的代言人,许鞍华在原著基础上,又增加了他和父亲关系失调,异族母亲缺失的设定,透过这一层浑然天成的映射,只要四两拨千斤,就能把她想传达的信息借乔琪乔之口传达出来,
因此,乔琪乔的角色和台词因此也更值得玩味。
也不能怪许鞍华夹带私货,许鞍华从香港新浪潮时期(1978-1984)在影坛活跃至今,四十几年的从业史,可以算著作等身,曾六次夺得香港电影金像奖,也带出过如关锦鹏这样的知名导演。
在她洋洋洒洒二十几部电影里,香港一直是最大的主题之一,
早在八十年代,由于时代和环境等各种原因,她对于香港的思考必须规避审查的风险,让她的电影能够在更广阔的市场发行。所以她向来在采访里向来都是三缄其口,不肯做出过多解释,
但是结合不同时代的情景,也不难在她的作品里看出一些蛛丝马迹。
香港早在新浪潮时期,就借助不同的时间和空间来呈现香港当下社会的问题。
时间上有《倾城之恋》,借用几十年前的旧事来映射当下的身份危机;
空间上有“他城说我城”,以《投奔怒海》里的越南作为她呈现香港问题的“飞地”;
地缘上,通过天水围的一个报道,把目光投射到陆港矛盾最频繁的交界点,诞生了两部《天水围的日与夜》和《天水围的夜与雾》;
社会阶层上,从人性关怀的角度出发,拍出了香港社会底层的《桃姐》。
改编往往是对当下社会境况的一种阐述和批判,香港是一等一的混杂之地,多种语言,多种民族,多种身份,乔琪乔混血的身份迷思,也是一个在香港电影持续了几十年的讨论,电影里并没有给出一个解答。
早从上个世纪七十年代,这个讨论就出现在各种文化作品里。
那时香港诞生了一种本土认同,非中非西,只对香港这个地方拥有归属感,香港电影新浪潮期间的很多作品都承载着这个本土认同。
这种本土认同在1984年中英联合声明签订之后,和中国人的认同不断融合,碰撞,互相影响,至今也没有一个成型的结果,或者多数人也和乔琪乔一样,不想结婚也不想自立,只想保持自己现在的生活到五十岁。
选角可以堪称《第一炉香》最大的弊病,乔琪乔是常年沉浸在酒色里的贵公子,即便身材匀称,也难免脚步虚浮。
而彭于晏最大的问题是皮肤黝黑,健康开朗,一双眸子精光内敛,完全不像终日无所事事的大少爷;
而葛薇龙虽然有三分无奈,却也不是案板上的鱼肉,一来一回都有自己的算计。
被马思纯受害者化过之后,葛薇龙眼角中不时流露青春片女主角的些许倔强,完全无法诠释上海“粉蒸肉”的世故和心机。
相比之下,俞飞鸿饰演的姑妈却是风韵犹存,叱咤情场,前半生以青春换富贵,后半生招蜂引蝶游戏人间,一副进阶版林有有的样子,阔绰又风尘,一笔笔皮肉关系被她拿捏的死死的;
而范伟的司徒协也是色胆蒙心,油腻到肾,不愧是受人爱戴的老艺术家。
不得不说,电影里的对白,理应是上海话和广东话并致,上海和香港这两座城市,不论在历史上,还是电影史上,都有错综复杂的联系,香港也曾是战乱时期上海华人下南洋的第一站,
正如原著里写的那样,葛薇龙和姑妈是上海人,其他角色也是广东人居多,吴语和粤语在华人群体中并用,不是一件稀奇的事。
然而这一版本的《第一炉香》为了迎合更广泛的市场,角色全程都是操着一口北方腔调,完全没有以往许鞍华电影中的粤语港味,
也没有《花样年华》氤氲出来的香港海派的氛围,不时出现的几句洋文也像生日蛋糕上的糖渍樱桃一般甜腻刻意,算是本片的一件遗憾。
张爱玲的小说细节繁复,读上几句就有扑面而来的画面感。
《第一炉香》的视觉呈现精美,殖民地中西结合的富豪大宅邸,旧时代的商业街,香港上流社会的精致装潢,豪门晚宴的觥筹交错,精致还原的街道和宅子,拍得却少了一丝香港,尚且不如那些庄园里的热带植物真实。
影片预定在香港金像奖之后上映,电影的国际销售由Fortissimo Films代理。早在柏林电影节时期,这部电影就已经进入后期制作,出现在了电影市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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任谁都不能拒绝演一回张爱玲小说女主角的诱惑;我天!祖师奶奶写的小说,肯定只有最顶级的导演敢拍,配上顶级投资顶级阵容,华语界最好的服化道灯光摄影音乐,全拿来烘托你一人。
正如葛薇龙走进姑妈为她准备的衣帽间,一件件华服目不暇接,是天堂,亦是陷阱;
薇龙会被富贵金粉吞噬,马思纯则会被观众的唾沫淹死,谁叫张爱玲太会写人,普通人内心的那点小算计、小虚荣全都写透了,又化作缤纷的色彩和气味,沁入读者心脾,已经有个鲜活的想象在那里,稍偏离一寸半分都不行。
当初关锦鹏《红玫瑰与白玫瑰》选择的陈冲叶玉卿让人拍案,李安《色戒》千选万选挑出一个汤唯更是神兵天降,唯有许鞍华一次次拍张爱玲,一次次差强人意;
其实纵观许导作品,那气质本来就和张爱玲不是同一路数,却不知她为何如此钟情于张?当然,喜欢张爱玲太不奇怪,但没有几个人敢标榜自己懂得张,难道是同样生于大陆旧式家庭之后流离香港的遭遇令许鞍华特别能够以张爱玲自况?
可张爱玲是什么人?光是“张”,“爱”,“玲”3个字打出来,就立刻有无数烟波云雾缭绕眼前:蓝蓝绿绿的鸦片香、红红黄黄的胭脂水粉味、滑腻腻的丝绸面料触感……她是海派也传承京味,她是小资也是先锋,她是洋气的也是古意的,她是新的也是旧的,她代表了太多东西,就像一口深不见底的井,众人都兴冲冲跑来舀水,却分分钟有掉下去出不来的危险。
所以侯孝贤说他是乡下人,拍不了张爱玲;李安说他险些被张爱玲吞噬;愈发衬托的许鞍华一腔孤勇,反倒是这个女导演最豪迈大气,甘愿自砸招牌去拍张爱玲,不论是早期的《倾城之恋》还是现在的《第一炉香》,我看到的是一种忠实,一种就算她的理解有偏差也不忘尽力还原著作的忠实。
她会明明白白地拍出白流苏在小说结尾踢蚊香那么细节那么日常的一个动作,也会因为“第一炉香”这个名字而真的就把一个香炉搬到电影开头;从电影选角来看,许鞍华的中国文学修养似乎并不好,但她依然是努力在还原了,她可能搞不懂“上海女人是粉蒸肉”但她至少看到了那“呆滞”。
马思纯至少能演出“呆滞”。
太嫉妒她,可以永远瞪着那双无辜的大眼睛在杜可风的镜头里摇来晃去,她穿上宝蓝色丝绸连衣裙在雨中45度看天,坂本龙一给她配乐,梁洛施张钧甯都素素淡淡地来衬她,
电影里俞飞鸿当她姑妈,电影外蒋雯丽是她姨母,她本就是名利场长大的小孩,从北京走到香港,从《大宅门》走到《左耳》,凭《七月与安生》跻身为圈中红星,直到碰见张爱玲,终于栽了。
不知当马思纯患上抑郁症,义无反顾爱上风评极差的乐队男友时,蒋雯丽是否有私下指点?——“你这个人呀,脸又嫩,心又软,脾气又大,而且一上来就动了真感情,根本不是这一流的人材。”
如果不把《第一炉香》当作传统意义上的电影艺术,而是代入进这整个项目本身,你会发现许鞍华不伦不类的卡司搭配正是姑妈那个香港半山别墅“中西合流”的绝佳写照,马思纯就更是娱乐圈里的葛薇龙了,两个女人徜徉在张爱玲这口异香四溢的井里,陶醉了,出不来了,也不能怪她们,毕竟李安也是九死一生费了好一番功夫才爬出来。
最后出来的成品就如同葛薇龙和乔其乔那场诡异的婚礼,新郎新娘是错位扭曲的,左边有操盘手姑妈算计着,右边有金主司徒协裹挟着,乍一看热热闹闹豪华精致,实际上是你也插一手我也做一脚,钱是不缺了,但也成了荒腔走板。
然而我还是钦佩许鞍华的坚韧和魄力,无论如何她是把张爱玲搬上大银幕了,尤其是在当下这个主旋律氛围里,简直是双重的勇敢;她本可以继续拍她那些小人物,继续拿奖坐稳她威尼斯终身成就的宝座,马思纯也可以去拍古偶拍红色题材走上一线女星的位置,可她们偏不!一个是赌上了自己一代大导的晚节,一个是赔掉影后的口碑,被张爱玲诱着哄着,在作品里尽情展露了身为普通人而不是大导影后的小心思,造就了全民吐槽的狂欢,这是一种有别于欣赏第八艺术的当代娱乐;张爱玲的生命又延长了,想必她自己也不愿总呆在冷冷的神坛,香马上要烧完,趁早嗨一把,时代在破坏中,还有更大的破坏要来。
作者:恰东风,陈晃
被称为具有惊天“豪华阵容和班底”的电影《第一炉香》一经上映,旋即引起一边倒的狂嘲。影片在豆瓣和媒体上的评价者,大多以电影改编背离了张爱玲原著为由而给予了负面评价。换句话说,相当一部分观众是由于他们对影片还原张爱玲原著的期待没有被满足而怒刷差评。这种不满意既表现在对影片的选角和演员表演上,也表现在导演许鞍华和编剧王安忆对故事情节和呈现侧重的重大改变上。而在豆瓣首页动态上,一些用户更是围绕张爱玲作品以及影片改编的价值展开了激烈的争吵。
本文认为,影片《第一炉香》是一部被严重误读和污名化了的讽刺喜剧。这种杰出的讽刺从选角、演员表演到服装,从镜头语言到情节改编,呈现出一种罕见的完整和统一性。而这种讽刺不仅是对张爱玲原著的大胆解构,也是对近年来以“张爱玲”作为一种精神符号的中产文化症候和小市民审美趣味的批判和鞭挞。 影片由此而产生的滑稽和荒诞感,使得即便是给予差评的观众也很难不哄堂大笑——尽管他们并没有意识到这种笑的讽刺性。
实际上,领会本片的讽刺风格并不那么困难。范伟所扮演的司徒协,正是影片风格的一个关键标示。范伟在“优雅吸食”牡蛎场景中的表演,将上流阶层在高贵的自我想象与举止滑稽的事实之间的那种撕裂感,拿捏得十分准确到位。这种装模作样、拿腔拿调的表演质感实际上在整个影片的上层人物角色中基本是一以贯之的。用两个字形容,就是做作。换一个更生动的词,就是装*。只是不同人物的装*功力不一样。有的人是技艺娴熟,有的人是偶尔失手,而有的人则是全盘崩坏。这不是喜剧人物又是什么呢?
而将崩坏作为一种表演风格,也不是随手挑个演员就能胜任和豁得出去的。这需要对表演有一种极为强大的信念感,并对主流表演程式怀有破坏欲和叛逆冲动。影片中,葛薇龙的扮演者马思纯和乔琪乔的扮演者彭于晏正是由此贡献了堪称影史留名的崩坏型高超表演。这与选角设计的成功也是密不可分的。实际上,观众几乎不难发现卢兆麟与乔琪乔的演员形象,完全与原著调了个个儿。原著中没有血色的苍白石膏像一般的乔琪乔,在影片中变成了拥有健康小麦肤色、浑身肌肉的形象。而家境较清寒的卢兆麟在原著里是有着“阔肩膀”的“黄黑皮色的青年”,到了影片里则变成了皮肤发白、略显清瘦的尹昉 。张爱玲写道,和乔琪乔一比,“卢兆麟显得粗蠢了许多”。如果一定要在影片中两个呆笨的男性角色中做一个抉择的话,那么乔琪乔在外貌的“粗蠢”上反而略胜一筹的。这种与原著的反差,除了制造出鲜明的喜剧感并排斥张爱玲粉丝先入为主的期待,也是嘲弄式地对位了时下中产的模范审美——我们今天对于完美和富足的年轻男性的一种想象,难道不正是这种常年往返于健身房和日光浴的男人吗?而我们对于民国富家公子的想象,才是尹昉这样的形象。影片作此处理,无非是告诉观众:朋友们,时代变了,你们的民国是再也回不去了!
相比之下,对女性角色的选角反而与原著描写更相符。在原著中,张爱玲这样写道:“如果湘粤一带深目削颊的美人是糖醋排骨,上海女人就是粉蒸肉。”先不论这里对人的物化可能产生的不适,张的意思是说“粤东佳丽”与葛薇龙的对照。影片抓住了描写的喜剧感,并进一步将这种比照给漫画化了。如果说糖醋排骨给人一种精明伶俐的观感,那么粉蒸肉不正是圆润不腻吗?而当观众吐槽连姑妈家的大丫鬟都要比葛薇龙美艳的时候,无非也折射出了这个时代的中产消费者在审美上对“糖醋排骨”的偏爱。这也怪不得我们今天这个时代是如何地内卷了。
除此以外,影像的高饱和度、服装设计和配乐也是对影片风格的重要提示。尽管原著中张爱玲为葛薇龙设计了各色的旗袍——显示了作者本人的偏好,但是影片弃旗袍而不用(再次规避民国想象),主要突出了葛薇龙的两种着装风格。一种是初来乍到时的女学生装,一种则是浸淫在上等人生活后的各式洋服。这种着装上的变化当然暗示了葛薇龙从一个接受现代教育具有性别主体意识的年轻女性向追逐殖民地资本社会上流欲望的女性的转变。但关键在于,我们看到洋服着在葛薇龙身上是如何显得不贴服和造作。这样的服装配合着影像的高饱和度,显示出一种浮夸的俗气。而葛薇龙在陷入对乔琪乔的迷恋以后,粉色、嫩黄等轻佻色系的服装显示出她对罗曼蒂克的单纯而浪漫的想象。但是这些服装包括下图中的头饰,却散发出无法抑制的可笑廉价感。这难道不正是“优雅吸食”的又一范例吗?
崩坏的表演风格、鲜艳跳脱的服化道设计以及与影片调性形成反差的配乐,也营造出了一种近乎舞台剧的效果,每一幕场景的变化、发展与转折显出夸张的戏剧化效果。在众多对于这部电影的批评里,常见的一种声音便是“竟然能把张爱玲的原著都拍成喜剧片”,但事实上,这种舞台剧式的荒诞浮夸,或许正是为了消解观众对“张爱玲作品”的滤镜与想象。
影片在情节上最大的一处改编就是在最后40分钟增添了葛薇龙和乔琪乔成婚和婚后生活的细节。尽管在这里,影片主题上与原著形成了关联,但是风格却大为迥异。实际上,通过对原著悲剧风格的轰炸式的解构,我们不能从这种模范婚姻家庭的破灭中得到任何自恋式的美感、崇高感或者张粉标志性的末世苍凉的感悟,反而只得到令人捧腹的荒诞不经和神经错乱。
在这里我们借用俄国文论家巴赫金的“狂欢化”理论来理解这种处理。什么是“狂欢化”呢?这里的狂欢指的是每逢民间节日期间,民众通过在广场等公共场合举办盛大表演,扮演教皇、沙皇或官僚等官方统治人物来解构和嘲讽他们的权威性的一种现象。在这些表演中,民众甚至会主动给街上的乞丐、小丑或者疯子戴上“王冠”,将他拥上“王座”游行,以抒发对统治阶级的轻蔑和不满。扮丑、戏仿和对历史事件降格化的滑稽改编,都是节日狂欢中常见的表演方式。
实际上,在整部电影中,我们所能察觉到的一以贯之的歇斯底里,正是这种狂欢化的表现。而这种狂欢气质到最后40分钟达到了一个惊人的高峰。马思纯和彭于晏看似拙劣的表演,不管是有意为之还是浑然天成,实际上都达到了一种刻意扮丑的效果,为我们呈现了一对完全值得影史留名的塑料夫妻的形象。如果人类灭绝以后,外星人试图了解这一物种的专偶家庭制度,恐怕我们确实难以拿出第二份更加考究的影像研究资料了。就这一点来说,电影《第一炉香》值得好好拷贝,锁进地下1000米深处的人类艺术瑰宝机密储藏库里。
台词呈现上的胡言乱语,也显然是这种狂欢的一部分。当彭于晏形同儿戏般的说出“我是你的男人”的时候,马思纯以登对的口吻说出了“我是你的女人”,这段看似毫无逻辑的对话,却彻底地展现了“恋爱”关系的扭曲:乔琪乔孩童般地对葛薇龙宣示主权,但他又何曾把自己当作过葛薇龙的男人呢?
彭于晏对乔琪乔巨婴式的呈现,完成了对一个模范丈夫的解构——或者说,是对丈夫这一奇特物种的真正唯物主义的理解?在这一点上,电影与原著倒是统一的——小说中的乔琪乔,同样是一个比起丈夫更适合做儿子的巨婴,但这一层人物形象太容易被“苍白阴郁的英俊混血儿”这一标签所掩盖。而当彭于晏——彻底的“苍白阴郁”的反面——成为乔琪乔,这种滑稽可笑的巨婴特质才能显露得淋漓尽致。
此外,对通俗婚姻家庭伦理剧滥俗桥段的戏仿,也为这种滑稽调性增填了浓墨重彩的一笔。在新婚之夜过后的第二天早上,镜头对准刚从床上醒来的葛薇龙,她摸了一下身边却发现自己的男人不翼而飞。于是她下楼来到海边搜索他的身影。这时,镜头顺着葛薇龙望向的方向,投向了海边。一个身着泳衣的“糖醋排骨”从水中钻了出来,紧接着钻出来的,果然是葛薇龙的男人,带着两块胸肌、八块腹肌和种马一样的心。镜头切回到葛薇龙的脸。这个女人的不幸不但不能引起我们的同情,反而引发的是笑意。这让我们联想到前一个场景在度蜜月游船上,乔琪乔对葛薇龙的承诺:我教你游泳。“而现在和他游泳的那个女人竟然不是我?!”而对类型化的滥俗桥段的戏仿,使得观众能够预知下一个镜头的发生,这更加剧了喜剧意味。当然,此刻张粉的脸应该早黑了。
发现新婚丈夫与别的女人调情之后的葛薇龙,也表现出了完全类型化的俗套反应。质问、掌掴、痛哭、原谅,当马思纯用青春疼痛女主角的行为范式说出“我要给你机会”时,影片的意图已经非常明显:张爱玲笔下的葛薇龙在婚后“不是替乔琪乔弄钱就是替梁太太弄人”,但哪有那么多精明人物?这里更多是在父权制异性恋霸权规训之下束手就擒的“傻姑娘”葛薇龙:在自以为的爱和付出里自我感动。这种爱,正是让女性放弃主体性的诱饵,也是阶级再生产的一种武器。而在这里,由于观众可以发现期待与影片呈现的反差,讽刺才得以展开。
我们也注意到,葛薇龙来自上海,也想过回到上海,最终却还是选择留在了香港。无论是在原著还是影片中,上海和香港这两个城市都有着对立关系。而在影片中,对葛薇龙这一形象的重新塑造使两个城市作为符号的对立更加明显。影片里香港上流社会视调情为游戏,爱情只是利益往来、金钱交易的一种筹码,而只有外来者葛薇龙一门心思地执着于虚幻的爱情。即便是作为内地最大都会的上海,在老牌殖民地香港面前也显得“保守”、“陈旧”且不合时宜。葛薇龙被香港上流圈子吸纳,某种意义上是脱离传统封建规训的新女性被资本主义现代性伦理捕获的结果。刚脱狼穴,就入虎口,这便是女性自我解放的两难。实际上,这又何尝不是我们今天所面临情形的一种隐喻呢?只是,相比于原著,影片通过对薇龙形象的破坏性的重建,达成了反讽的目的。
而当影片来到最后一个场景。乔琪乔和葛薇龙走在新春前夕的街道上,狂欢再次显现。而这里的狂欢甚至带有了复调的意味,即葛薇龙精神自虐式的悲剧感与荒诞的喜剧感一同涌出,造成了一种哭笑不得的矛盾观感。而这是原著在同一情节的呈现上所不具备的。当葛薇龙遵照原著说出“她们是被迫的,我是自愿的”,这里的确有一种带着讽刺的悲凉。女性在家庭和社会中的受压迫地位显而易见。但是,为了避免在结尾处落入原著的自我沉浸的伤感,影片最终还是加了一句狠话,以令讽刺战胜悲凉。当葛薇龙坐在车上,对着车窗外神经质般的高喊:“我爱你,你个没良心的!”这种对原著的背离再次制造了喜剧效果。于是我们明白,这个上等社会的女人尽管也可悲,同样受着压迫,可是她原本有更多改变的可能,因而是并不值得比底层妓女拥有更多同情的。
有评论说,张爱玲的原著带着鬼气,在她的笔下,姑妈的家宅是一个阴森恐怖的权力支配的世界。但是,张爱玲所描画的“恐怖”却只局限于中上流,而刻意回避了底层生活。而影片在剧情改编和镜头语言上的一个功力,正在于它更多地呈现了底层劳动者的境况,上流社会的男男女女不再“鬼气”,而是进入了真正的人间,华丽的贵族生活与“丑陋”的民间现实完全交织在一起。影片不光通过阶级视角对上流社会形成进一步剖析,也为原著填补了残缺的现实画像,由此构成锋利的批判。
我们可以对比一下影片与原著中关于睨儿被乡下爹妈领回家的情节呈现。在影片中,摄影机镜头从睇睇受训的客厅房内透过房门对准屋外。于是这里直接呈现了睇睇的爹妈以及被带来的睇睇的某个姊妹。他们对梁太太的低声下气,凸显了鲜明的阶级等级秩序。而为了平息梁太太的怒气,睇睇的爹直接给了她一嘴巴子,将她打翻在地。然后画面切到屋外走廊的机位镜头,我们看到葛薇龙选择在屋外的楼梯上惊诧地看着这一切。对于睇睇被驱逐出户的暴力情节,影片是直接给了一组完整镜头的。
但是在原著中,场景却远没有如此惨烈。这一方面是由于小说没有将睇睇和梁太太激烈的口角与睇睇的被驱逐放在紧凑的时间顺序上,而是在中间夹杂了其它描写。另一方面则是由于小说是以薇龙的视角来叙述这场驱逐的。而薇龙在睇睇被带出以后,已经回到在自己二楼的卧室里,只是作为一个远远的旁观者观察着在花园游廊里发生的事件。在这里,小说动用了薇龙的心理描写,将这一切描述为“肮脏、复杂,不可理喻的现实”。但是电影显然充分运用影像的媒介特点,将这里的冲突激烈化了,而没有选择从葛薇龙的视角去回避。
影片也对另一位大丫鬟睨儿的人物形象和相关情节进行了改编。例如,在睨儿与乔琪乔被葛薇龙撞见私会的第二天,原著的处理是,面对少奶奶的盘问,睨儿并没有吐露自己已经和乔琪乔发生性关系的事实,而是说由于自己发现了乔琪与薇龙的幽会而引起薇龙的怒气。但是在电影中,睨儿却吐露了所有实情,并向少奶奶下跪,以求得宽恕。而在葛薇龙与司徒协离港齐赴上海期间,面对乔琪的逼迫就范,睨儿再一次下跪,哀求乔琪以示拒绝。这同样是原著中没有的。两次下跪都表现了丫鬟相对于主子的卑微地位,以及丫鬟在不同主子之间周旋的苦楚为难。而即便如此,睨儿仍然处处为主子着想,这正是对阶级社会中底层劳动者不得不认同统治者的统治逻辑的深刻观察。
另一点值得注意的是,影片呈现了小说中完全忽视的一面:丫鬟们与主人的居住空间是完全区隔的。当主角们在建基于层层楼梯之上的大洋楼里勾心斗角的时候,丫鬟们则在底层类似柴房的小房间里——这会是多么潮湿闷热。踏响舞步的地板之下,原来还住着另一种人。楼上楼下的严格区分,正是影片中牢不可破的阶级壁垒的展示。
除此以外,影片中还夹杂着许多对准底层劳动者的短暂镜头。这些镜头镶嵌在叙事主线脉络之中,看似文学文本中的闲笔,却在实际上通过镜头语言的组织构成了对上流人物角色的讽刺。例如,在葛薇龙“献身”乔琪乔后的第二天清晨,镜头首先给到的是一个在花园中打扫落叶的清洁工人的远景。接着,镜头才切到在床上醒来的薇龙。夹杂着被扫地声惊醒的怒气,她起床下楼并用湿毛巾殴打睨儿。这里的镜头剪辑逻辑所隐含的主子与底层劳动者的关系是非常清晰的,但又很微妙。对于电影镜头语言缺乏敏感的文学原著阅读者来说,他们可能并不能领会这里的意图。另一组具有类似性质的剪辑则在葛薇龙初探乔琪乔对婚姻态度的场景当中。当乔琪乔说到自己并不能养活自己时,下一个镜头立刻切到了从山坡下经过的两位卖果子的农家老婆婆。究竟谁在不劳而获,谁在付出汗水,是谁养活了谁,这里的讽刺呼之欲出。然而,农民仍然要向花钱买了果子的主子们连声道谢。现实之荒诞,由此可见一斑。
另一组不得不提的镜头,是葛薇龙登船打算返回上海的场景。在港口码头,镜头给予了一个将女主角淹没在人海中的远景——我们发觉失去了上流光环护体的女主角也并没有什么特殊之处,是社会位置决定了个体面貌。然后镜头切到中景,再切到近景,葛薇龙在推搡中险些失去平衡。接着,一个被背在女人背上的孩子撒尿,尿渍到了葛薇龙的鞋袜和衣服上——这里很可能直接构成了对原著党的冒犯,女主角的身上怎么能沾染上屎尿屁呢?这还没完。当葛薇龙登船,提着行李箱来到船舱的阶梯上,她的行李箱被一个男人碰下了阶梯,掉在下一层的走廊上。四散的衣物和物品撒的满地都是,遭到底层的哄抢。这时机位保持不动,摄影机俯拍到阴暗的船舱底层:薇龙要求归还自己的财物,但遭到一个女人在画面以外的接连不断的咒骂。如果说张爱玲在原著中描写了上流人物相互算计和权力支配的恐怖,那么影片在这里则试图呈现阶级社会的底层由于人为的物资匮乏而相互倾轧和残害的状况。这是已经“娇生惯养”了的公子小姐们所无法接受的。这里的“人性”便绝不是什么精妙的“幽微”可以概括的,而是由于阶级存在而导致了巨大的差别。
除去对阶级差异锋利的呈现,影片还尝试探讨阶级、种族、性别等不同身份之间的复杂关系。限于篇幅,这里只做一处简单分析。乔吉婕在葛薇龙新婚以后,为了在丈夫不忠上安慰她,将不忠的原因归结于混血儿先天的情欲旺盛和泛爱思维。在这里,吉婕显然是试图通过本质化自己混血的种族身份,来为父权制秩序中男性与女性的不平等关系开脱。接着,她在餐桌上鼓励薇龙也可以学习她的丈夫,去寻求不同异性的爱。她对餐厅服务生(一个纯种外国男性)展示性吸引力的表演,证明了她对男人“挥之即来,招之即去”的能力。但是在这里,她与葛薇龙的差异是明显的。葛薇龙必须出卖自己的青春来养活丈夫,她阶级上升的位置其实并不稳固。但是乔吉婕作为一个受到父亲更多宠爱的大家闺秀,则没有这些忧虑。实际上,不是由于她的混血儿身份或女性的独立意识,而是由于她的阶级位置,使她拥有对性的优先支配权。
但是,原著中显然缺乏这些表达。相反,借助葛薇龙的观看视角,原著完成了对混血儿“不中不洋”的困境的认同。这种困境,大概就是华美袍子上的虱子。但原著似乎从来没有思考过,这些上流人士的生活,究竟是华美的袍子上爬满了虱子,还是吸血的虱子套上华美的袍子。在这里,我们可以看到缺乏了阶级视角分析的文本,可能会出现什么样的问题。
在本文的最后,我们提出一个问题:为什么我们的观众在成功地被影片逗笑的同时,却不能理解影片讽刺喜剧的风格?
也许,一方面是由于观众(一部分是张爱玲文学原著的粉丝)用文学文本的逻辑来要求电影。这里既有原著与电影改编在时代上所存在的差异,即电影的任务本身便在于在当下的语境中完成对原著权威的一次解构,以让观众从投射性认同的想象中回到对现实的感知中来,也是说观众未必很能理解电影拥有自己独特的语言和语法,电影语言和文学语言是存在巨大差异的。另一方面,则是由于我们对讽刺艺术风格的陌生。讽刺喜剧作为对权威完成解构的一种绝佳艺术形式,说白了本是一种具有有限合法性的以下犯上。但是在我们的语境之下,好像我们并不是总能知会这种向上挑战的行为,如果不是恰恰相反,我们总是完成对权威的体认的话。但本文相信,时间会证明这部电影的卓越和宝贵。
上一次看许鞍华的电影还是《黄金时代》,感觉她的风格十分独特。这部《第一炉香》则更有意思,杜可风指导的电影画面也很精美,两个多小时中没有什么让人觉得生涩、乏味的地方,还有几句台词十分幽默,让我和旁边的观众都笑出了声。
因为不算是张迷,加上一些负面舆论的影响,我看片之前原本没有抱太高的期待,看完点映倒是觉得电影颇为考究,有不少耐人寻味的地方,于是把原著小说找出来看了看。
张爱玲是个很讲究的人,她的小说写得细腻又克制,有一种置身事外的冷。许鞍华的电影同样是细腻而克制,又有一种不同的味道,让我想到陈英雄的《青木瓜之味》——浓浓的南国风情,满是荷尔蒙的暗涌。
近年来流行一个词叫“高级感”,说白了就是性冷淡风,评论中也有人说许鞍华拍得“浅薄”、“不高级”,这点我是绝对不同意的。许鞍华的《第一炉香》很性感,但是并不浅薄。电影在保留女主葛薇龙视角的同时,还加了些小说中没有的细节,让姑妈的风情、算计和乔琪乔的花心与浪荡更为生动,也更为复杂。
马思纯的演技比我想象的更好一些,从青涩懵懂到逐渐适应又空虚迷茫的味儿都有了。俞飞鸿则令人惊艳。因为很久不看国产电视剧,我对她的印象还停留在《小李飞刀》里面的惊鸿仙子那种温柔端庄的大美人。在这部片中她是一个完全不同的形象,够美艳,够有风情,够心机,够冷血,但又体贴周全,让人恨不起来。
原著是女主视角,电影补充了姑妈视角。姑妈作为梁太的故事在小说中没有交待太多,电影则用几个意味深长的镜头点出姑妈做小老婆的压抑。姑妈对上一段婚姻的回忆都和鞋子有关——一是她在给亡夫送葬的路上穿高跟鞋走山路扭了脚,索性把鞋子脱下来,二是在侄女的西式婚礼上回想起自己嫁入梁家那天给三位女眷敬茶(可能是婆婆和太太们,也可能是正妻和姨太太),坐在裹脚老太太两侧的女眷故意不接茶,要等她跪下敬茶才接。新姨太太跪下敬茶意味着封建制度下女性对女性的压迫,扔下高跟鞋意味着终于解开束缚挣得自由——演完这一出,等于那边的对手都死光了,从此媳妇熬成婆。但是姑妈没有因此停下她的角色扮演,她还需要更多的浮华来弥补虚掷光阴的空洞。她没有孩子,因此要侄女作为新的交际花来为她壮大门楣。俞飞鸿把这个角色的复杂性拿捏得很好——妩媚多一分则轻浮,端庄多一分则寡淡。既端庄又放荡,即摩登又封建,即清醒又沉迷,才符合这个角色的定位,她无疑做到了。
她挑逗葛薇龙的青年大学生朋友卢兆麟的两幕戏格外好看。阳光英俊的卢兆麟原本可以成为薇龙最登对的男友,可惜被姑妈“辣手摧花”。卢兆麟这个角色也选得很好,有南方美少年的明眸皓齿,温柔腼腆、青涩乖巧,又一撩就上道。电影在还原原著的同时增加了故事的性张力——薇龙唱诗班的朋友来家里玩,卢兆麟原本还在朝薇龙那边看,转眼就被姑妈拉走了。姑妈问他蛋糕好吃不好吃,又把他吃过的那块咬了一口,用会说话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他看。下一幕对手戏就是卢兆麟来到姑妈的卧室,走的时候女佣提醒他把衣服整理好,但他的衬衫一角始终没有掖进裤子——年轻人的冒失和得意泄露了情事的旖旎。这些小小的细节,让流动的情欲一直贯穿在整部电影中。
范伟的出现给剧情增加了几分诙谐。一次姑妈的老朋友Uncle(范伟饰)来家里,老相好撞上“小鲜肉”卢兆麟,毫不客气地把他推出门去,现场观众又一次发出笑声。小说是女性视角,电影补充了男性视角,体现出男人对女人的占有欲,以及男人之间的竞争和嫉妒。影片后半部分,Uncle让葛薇龙陪他去上海做翻译,乔琪乔吃醋了,不让她去,说Uncle又不是薇龙的什么人,凭什么。姑妈的回答格外幽默:“Uncle是大家的Uncle”。这句原创台词可谓电影改编的一大妙笔,是对四人之间寄生关系的揶揄和自嘲,深得张爱玲的精髓。一流的女性作者、女性编剧(王安忆)、女性导演拍的女性故事,确实让人印象深刻。
作为一个长期关注女性故事的读者、译者和作者,我经常会想,究竟什么样的女性故事才算是有说服力的呢?我觉得是哪怕你和故事里的女性角色没有多少共同点,甚至怒其不争,但也能为她的命运捏一把汗。这点张爱玲的小说做到了,许鞍华的电影则更进一步,让男性角色和配角的形象也更血肉丰满。姑妈、乔琪乔、葛薇龙可以说多少都有点贪心不足、自作自受,但是影片通过刻画他们的生活侧面展现出了人物的苦衷,因此又让观众多了几分同情。
有人说俞飞鸿比原著中的姑妈年轻漂亮太多,有她这姿色还需要靠马思纯帮她留住男人吗?这么说你可能就有点不懂花花公子了,葛薇龙够漂亮,乔琪乔还是转头就去睡了女佣。彭于晏把这个乔琪乔这个男人的魅力、无赖、天真和脆弱都演得很鲜活,尤其是父亲放了他的蛇那一幕,上一秒还在说任性的话故意激怒父亲,下一秒就开始哀求他不要丢掉自己心爱的宠物,这段原创剧情非常生动地揭示了乔琪乔在家中的处境——看上去是个自由自在、胆大妄为的公子哥,其实啥权势地位也没有。
彭于晏虽然不是我喜欢的类型(长相上我更喜欢张国荣这种儒雅型和宋威龙这种“白面书生”),但确实很会撩,即便说着大言不惭的话也毫不违和。他像小狗一样撒娇耍赖、粘人的一面也很好地展现了乔琪乔的恋母情结。这种缺少母爱又离不开女人的男人肯定是在姑妈那里找过类似的东西,但是葛薇龙更年轻,见过的男人少,更容易被他摆布,也更善良。月夜私会的一场戏是电影的亮点,原著小说中对这场激情几乎是用象征手法一笔带过,电影镜头则用一种如梦似幻的氛围描摹出葛薇龙着了魔一样的心境,让人不由心疼起她来——乔琪乔这混蛋太让人难以抗拒了。
薇龙一直在浮华、尊严、爱情的选择中徘徊,她到底会选哪个?电影给了她两次后悔的机会,又把她面临的困境与反差表现的很好——她虽然想离开香港重新做人,但到了乱哄哄的船上,她就被这个强悍又粗鲁的世界冲撞得无处立足。但是笼子里的金丝雀好做吗?
葛薇龙继承了姑妈的事业,也可能会抢走姑妈的男人,因此姑妈对葛薇龙的感情很复杂,有怜惜、有欣赏,也有利用、羡慕和嫉妒。战前的香港是半殖民地半封建的地方,姑妈的宅子是中西合璧的阔气,姑妈和侄女身上也都有新与旧的交织。姑侄俩都很能干,心气又高,姑妈生在旧时代,很难只靠自己发达,侄女有知识,有主见,想自立,终究还是被生活裹挟——这真的是一个很张爱玲的故事。电影的服化道都很讲究,张爱玲的小说中强调了梁宅“不伦不类”的港味——建筑学了西方的样式,家里的丫头却打扮得跟红楼梦里似的,还刻意弄了不少外国人喜欢的“中国元素”,这在电影中也都有体现,无论是姑妈家里吃的东西、西洋的建筑、花园、东方的家具陈设,还是女士们穿的旗袍、礼服和佩戴的珠宝。其中姑妈的绿色大蜘蛛胸针非常抢眼,Uncle送给姑妈和薇龙的蓝宝石手箍也是光彩夺目,让我这个复古控心动不已。据说本片的服装设计和田惠美几乎一手包办了全部服装,年过80依然创作力惊人。和田惠美为《第一炉香》献出了不少绝版私藏,好多首饰都是由珠宝设计师订制的。导演还说和田惠美看完了张爱玲有日语译本的所有作品,可见其用心。
我非常喜欢坂本龙一,但是直到影片结束才来得及注意他的配乐,也是因为这部片子可圈可点的地方太多了,没有办法同时注意到所有值得欣赏的细节,感觉还可以二刷。《第一炉香》拥有大师级别的幕后班底,他们得的奖项统共多达176个,包括奥斯卡、戛纳、威尼斯、金像奖等,个人也觉得这个制作水平是中国电影里的佼佼者,就像一条评论说的:这样的电影看一部少一部,要好好珍惜。
关于影视改编,石黑一雄说过,电影是和小说不同的艺术形式,因此拍出来肯定会和小说有不一样的地方,他不去改编自己的小说,就是为了给电影创作者更大的自由。一部改编电影能让没看过原著的观众体味到其中妙处,并且还会想去看原著,我觉得就是很大的成功。
自张爱玲改编小说电影《第一炉香》立项以来,围绕这部电影的争议就不曾断过。从早期选角被指与原作不符,到上映前期宣发被嘲“钢炼物语”,甫一开始,许鞍华的这部电影既不被影迷看好,也不被张迷买单。
近日,迟到一年多的《第一炉香》终于在国内影院上映。截至目前,电影的口碑与票房均不理想。在豆瓣电影页面,《第一炉香》的评分连日下滑,落在5.5分。一个残酷的现实是:许鞍华版的《第一炉香》失利了。面对众多质疑之声,许鞍华在昨日接受新京报文娱采访中表示:“我自己是无所谓的,倒是这次搞得马思纯好惨,她被骂了整整两年……”。随后,#许鞍华对马思纯被骂表示歉疚#迅速冲上热搜。
事实上,这并不是许鞍华第一次改编张爱玲的小说,甚至不是许鞍华拍的第一部张改失败之作。早在1984年,她就执导了《倾城之恋》,连她自己也承认是败笔。为何许鞍华执着于改编张爱玲的小说?在选角与剧本问题之外,我们如何理解许鞍华版《第一炉香》的全盘崩塌?
本文作者认为,《第一炉香》的全盘崩塌,主要责任人还是导演许鞍华。许鞍华对于《第一炉香》的误读首先在于她认为这是一个“爱情故事”,其次在于她对电影改编小说的误判。当然,我们很难过度苛责许鞍华。她不是有意拍烂片,只是在所能接触到的选题里,她又一次选择了她最执念,也最具有挑战性的张爱玲。
撰文 |雁城
《第一炉香》不是一部好电影。
上映近一周,这几乎成为了一种大众层面上未卜先知的共识。这种先知主要来源于片方提前大半个月的短视频宣传攻势。在很多画质低清、剪辑高度模式化的片段里,角色——往往是马思纯扮演的葛薇龙——撕心裂肺地吟诵着一些台词,从“我很幸福啊”,到“你看我已经这么卑微,这么容易满足了,那剩下的那么多时间我该怎么办”。
定档10月22日后,片方也打出了“给爱而不得一个纪念日”的口号。这口号是从我本世纪听过最扯淡的谐音梗里衍生出来的,因为官方的抖音视频告诉你:21-10-22,等于“爱你,是,爱而不得”——可见宣传真是绞尽了脑汁。无论怎么发挥想象力,我都无法理解,22对应“爱而不得”,“不得”是哪儿来的。
《第一炉香》的失败可谓草蛇灰线。如果说上映后是盖棺论定,抖音宣传是事先张扬,那么选角披露而女主演马思纯发布荒腔走板的煽情读后感就是打响第一枪。第二枪的发出者则是尚充斥着文艺气息的首支预告片中彭于晏露出的黝黑的肌肉。“第一炉钢”、“虎妞与祥子”这些梗就是由第一批有才华的网友贡献的。只是当时人们还有精力挑剔片中选的那句葡萄牙诗文是否切合题意,到了抖音阶段,更加铺天盖地的槽点就彻底把这点细节淹没了。
实际上,你很难给一部彻底的烂片写影评,因为除了大骂,无所可写。而要花式骂街几千字,也挺费功夫。但公允地来说,《第一炉香》,并不属于这种令你无话可说的片子。
在所有的主演中,马思纯和彭于晏是被骂得“举案齐眉”的一对。主要是因为外表上明显不符,让人觉得许鞍华几乎是拧着张爱玲的原意在选角:所有人都知道乔琪乔“比周吉婕还要没血色,连嘴唇都是苍白的,和石膏像一般”,许鞍华却选了膀子黝黑的肌肉男彭于晏,还要他穿无袖的背心。在影片中接在周吉婕(梁若施饰)“有点阴沉沉的,带点丫头气”的评价后十分憨实地出现,几乎让人觉得是刻意在让他出丑。
但公允地说,我并不觉得彭于晏演得完全不能入眼。乔琪乔或许长了一张冰山美人脸,但原作出场时说的就是放在短视频里都要被嫌弃的土味情话:“可不是眼中钉!这颗钉恐怕没有希望拔出来了。留着做个永远的纪念罢。”彭于晏的表演中有这种几近天真的残酷,天真得益于家底,残酷来自于自私的本性。最妙的一处,就是和葛薇龙坦白时脱口而出的那句“我是不能养活自己的”,明晃晃的一个无赖。原著中没有的原创剧情里,他在葛薇龙离开香港去找司徒协前,趴在床上撒娇不让她走的一出,乍看荒诞,其实也符合人物逻辑。Man-child,就是占尽了大人的好处,又像孩子一样企图赖掉所有损失——无论血是不是真的出在他的身上。
彭版乔琪乔,最大的问题其实是,他显得太健康了。原作对于乔琪乔的心理描写也很少,但其实苍白的外形和周吉婕剖白都暗示着他的残缺,身为混血儿的,身为浪子的,身为失宠的儿子的。他在欲望中泥足深陷,固然是乐在其中,但更像是一种不得之选。而彭版乔琪乔在欲望中过于乐不思蜀了,他的欲望没有残缺之处,仅有的也都被他的健康填满。他从葛薇龙的床上爬起来,就要到睨儿的床上去,明明是带着病态的执念,彭于晏演得像是兴致勃勃的种马。可惜唯一一场暗示他缺爱的养蛇的原创戏,还被他一摇头一跺脚,演得像家庭情景喜剧——当然,剧本本身也做作了点。
马思纯的问题是无可辩驳的。看到电影之前,你可能还怀疑那些短视频宣传都摘马思纯的哭戏是“挂狗肉买羊头”,企图从下沉市场骗钱,看完之后才死心知道这是精准营销。因为她的表演真的,太,青春伤痛了,让人觉得她如果没有进入影视行业,一定会成为在抖音上拍“你有没有为一个人拼过命”然后往头上倒水的小网红。她又实在不吝惜于奉献最大的表情:演清纯女学生就要瞪大眼睛缩着脖子,哭泣时当然要微笑着才显得最痛,华丽变身后一定要昂着脖子说话看起来才既骄傲又苍凉。台词更是混混沌沌说得一塌糊涂,闭上眼睛几乎以为说话的是郑爽。
最要命的是,这不只是金马影后的演技问题,更是理解问题。从结果验证,马思纯确实把她最初给《第一炉香》的那片小作文里的理解贯穿了演出始末。她认为《第一炉香》说的是“爱情不是一个人的卑微,而是两个人的勇敢”,于是就真的演出了“你看我都这么卑微了”,到头来只感动了自己的痛彻心扉。
但,这种理解上的偏差,真的只是马思纯一个人的问题吗?是谁在首版预告片里,用《爱是燃烧而看不见的火》里的诗句贯穿了全片,好像这就是中心主旨;又是谁和本片编剧王安忆说:“我就想拍一部爱情片,我已经到这个年龄了,从来没好好地爱过,你要让我爱一次。”
其实不难想,《第一炉香》的全盘崩塌,主要的责任人肯定是导演许鞍华。但绝大多数评论里回避谈她,大概要么是不了解这个不如彭于晏马思纯熟悉的名字,要么则是确实没办法理解:六封金像、三封金马的许鞍华,为什么这样了?
一个不太冷的知识:许鞍华和张爱玲是校友,这大概部分导致了她的张爱玲情结。
另一个不太冷的知识:《第一炉香》不是许鞍华拍的第一部张爱玲,甚至不是许鞍华拍的第一部失败的张爱玲。
早在1984年,许鞍华就拍过《倾城之恋》。她自己都承认是失败之作。当时的许鞍华虽然刚出道,但并不是名不见经传的导演:1980年,她的首作《疯劫》就获金马最佳导演提名。1982年,她直接凭借《投奔怒海》获得第2届香港电影金像奖最佳导演。1984年确实是许鞍华的滑铁卢之年,不仅因为《倾城之恋》,也因为同年上映的、她光拍摄就耗时一年之久的《香香公主》(改编自金庸的《书剑恩仇录》),这是她的第三、四部电影。后者被评价为“一个不折不扣的irony”,前者则被认为“极可能是八四年香港电影界最失望之作”、“影像呆滞,演出生硬,配音粗糙,充满技术上的错误决定”。
有没有发现当时对《倾城之恋》的评价,几乎可以完全被照搬为如今对《第一炉香》的评价?
许鞍华是香港大学文学院毕业,张爱玲是她的直系学姐。人人都说许鞍华导戏很“勤力”,经常沉思出神导致撞上东西磕到头破血流。在读书时也是如此。当时香港大学以假装不认真学习而获得好成绩为流行(如今看应该叫“凡尔赛”),许鞍华却反其道而行之,大张旗鼓地努力读书,最后和张爱玲一样荣获一等学士毕业。
作为文学系高材生,许鞍华有文学功底,也热爱文学。《男人四十》最让人印象深刻的情节,片尾是学生们在语文老师(张学友饰)的病榻前逐字背诵《赤壁赋》。个人纪录片《好好拍电影》里,许鞍华也笑说自己年轻时和徐克、施南生吃饭喝酒,喝醉了以后就开始长篇背诵莎士比亚,把徐克等吓得不轻,往后果然没有叫她一起喝酒。
但许鞍华也有一个很矛盾的短板:她虽然有很好的文学鉴赏力,也有导演才能,但从来不会自己编剧写剧本。因此《第一炉香》找的是她看好的王安忆,因为对方改过《金锁记》的舞台剧本。可惜的是,王安忆这次编砸了,很多戏都加得赘余,很多台词更是让人无语凝噎。《第一炉香》没有拍好,王安忆和许鞍华的责任起码应该四六开。
之所以我认为许鞍华比王安忆的责任更多,不仅因为她是导演,更因为她对故事的理解主导了整个项目的发展。这悲剧的起因首先肯定是在于许鞍华认为《第一炉香》是一个“爱情故事”。这种解读简直不可思议,因为略读过原作的人都知道,《第一炉香》里有很多东西,色欲、阶级、种族,哪一个可能都比爱情重要。
李碧华在《青蛇》里写过:谁说一见钟情,不是因色相而生?葛薇龙对乔琪乔也是欲在情先。别的不说,就说原文里有两个比喻句写得最妙,一句在初见时:“薇龙那天穿着一件磁青薄绸旗袍,给他那双绿眼睛一看,她觉得她的手臂像热腾腾的牛奶似的,从青色的壶里倒了出来,管也管不住,整个的自己全泼出来了。”——不要忘记,当时二人唯一的交集,还仅是乔琪乔多看了葛薇龙一眼。
另一句则在初夜后:“那感觉又来了,无数小小的冷冷的快乐,像金铃一般在她的身体的每一部分摇颤。”这热腾腾的,冷冰冰的,让人管不住又摇摇颤颤的,都是藏匿不住的欲望。人人心里有只野兽,葛薇龙的野兽只是比乔琪乔的更遭规训,但不意味着更不鲜活。
色欲之外,则是阶级(权势与金钱)导向的欲望。葛薇龙对乔琪乔不是说没有爱,但原作写得很清楚,最终阻拦她让她回不了上海的是她的心病:“薇龙突然起了疑窦──她生这场病,也许一半是自愿的;也许她下意识地不肯回去,有心挨延着……说着容易,回去做一个新的人……新的生命……她现在可不像从前那么思想简单了。念了书,到社会上去做事,不见得是她这样的美而没有特殊技能的女孩子的适当的出路。她自然还是结婚的好。”电影中,这样的心理被葛薇龙赶船时,拥挤人潮中小孩的一泡尿和路人的唾骂给外化了,然后就被转移了、忽视了。最终还是落在了片末葛薇龙把头伸出车窗外喊的那句:“我爱你,没良心的!”
普通读者都读得出来的意思,文学院毕业的优等生许鞍华真的忽视了?一种更说得通的解释可能是,许鞍华试图为张爱玲的故事注入更多自己的视角。就像她对王安忆说的,“我已经到这个年龄了,从来没好好地爱过,你要让我爱一次”,或许个人取向真的左右了她的解读。于是这种拍法,就有了“知其不可为而为之”的意思。
实际上,作为非文本原教旨主义者的我,并不反对导演进行更大刀阔斧的改编。正如小说《情人》中原本微妙的阶级与种族身份批判,在电影《情人》中被情欲柔化得几不可见,却不妨碍后者仍是一部经典的影视作品。但不得不承认,许鞍华最好的电影往往和她的个人经历密不可分,甚至直接是她的半自传电影。比如,和《客途秋恨》里的晓恩(张曼玉饰)一样,许鞍华在十几岁后才知道,自己的母亲是日本人,并因此经历了一系列身份危机与最终的和解。若干年后,许鞍华的母亲年迈后的状态,大概也启发她拍了《桃姐》。
许鞍华的电影中最动人的部分,向来是温情而琐碎的,比如《天水围的日与夜》一眼望去都是平常事。而《女人四十》里我最喜欢的一个段落,是家庭主妇(萧芳芳饰)把鱼腹切掉一段,又把鱼头和鱼尾拼在一起,就像是什么也没有失去过。这是唯有留心生活的人才能拍得出来的片段。
但许鞍华的生活离张爱玲的太遥远了。她所居住的香港,并不是张爱玲的香港,尤其不是《第一炉香》里那个“鬼气森森”的香港。情感上来说,许鞍华拍的最受大众接受的一部张爱玲,是《半生缘》,是经典的张爱玲作品,但也是她作品中很特别的一部:《半生缘》几乎拥有张爱玲宇宙里最倾心相爱的一对情侣。只有在这本书里,男女主角对彼此付出了绝对的真心,好像完全是外力因素使他们分道扬镳;风格上来说,虽然张爱玲也说过“中国观众最难应付的一点并不是低级趣味或是理解力差,而是他们太习惯于传奇”,但张以此为主张编出来的电影还是更具剧情色彩的《太太万岁》,到底不是冲淡而洗练的《女人四十》。
或许更武断点说,许鞍华的生活离文学作品太遥远了。她最擅长用生活经验来拍电影,但遇见书上来的二手经验就往往犯了难,无论面对的是金庸,还是张爱玲。她对文学的故事会共情、会动容,但这些书上的文字再经由编剧的第三手改编,就离她的安全区愈发隔膜而遥远。这不得不说,对一个勤奋、真诚,又热爱文学的导演来说,真是一种残酷的宣判。
从结果回溯,除“爱情至上”的主题之外,《第一炉香》的失误还来自于许鞍华的另一种误判。据王安忆说,许鞍华表示 “这部电影要做的事情就是填坑”,因为张爱玲有很多话没说明白。这一指导思想确实落实到了编剧的作品中:比方说乔琪乔的那句诗,在原作中是被隐去不谈的,所以影片里加了一首葡文诗,也就是预告片里贯穿始终的那一首。原作结尾写葛薇龙“不是替乔琪乔弄钱,就是替梁太太弄人”,具体怎么个弄法,没往详细了写,所以影片给原作中只有一场戏的司徒协(范伟饰)加了很多内容。
其实,张爱玲的文字本来就极具氛围感和画面感。像原文结尾,已经天然是一出戏,几乎只需要把景支起来、人物放进去就行了:“乔琪乔没有朝她看,就看也看不见,可是他知道她一定是哭了。他用自由的那只手摸出香烟夹子和打火机来,烟卷儿衔在嘴里,点上火。火光一亮,在那凛冽的寒夜里,他的嘴上仿佛开了一朵橙红色的花,花立时谢了,又是寒冷与黑暗……”情绪有了,颜色有了,光影有了,时间空间都有了。但影版还嫌不够,要让葛薇龙求乔琪乔扯谎,再在世界中心自欺欺人地呼唤爱。
文学作品的空白,影版提供的答案是对是错,有很多仁者见仁的部分。实际上比起填空的具体内容,更让我惊讶的是,如果王安忆转述属实,从影数十年的许鞍华居然真的认为改编中短篇小说,电影创作者最主要的任务只是“填坑”。
别看《第一炉香》也只是个中短篇,张爱玲的原作中其实有更多剧情之外的细节。除了人的欲念之外,《第一炉香》的原文本还出色在它描绘了一个中不中、洋不洋的香港:姑妈的房子,是“流线型的,几何图案式的构造,类似最摩登的电影院。然而屋顶上却盖了一层仿古的碧色琉璃瓦”、“那巍巍的白房子,盖着绿色的琉璃瓦,很有点像古代的皇陵”。
比起作为中西文化中心的自我标榜,这些描写明显带着对于东方主义的嘲讽,揭露了当时香港这个殖民社会的尴尬处。用后殖民主义学者霍米巴巴所提出的概念来说,彼时的香港就是一个充满着文化混杂性(cultural hybridity)的第三空间(the third space)。所谓“鬼气森森”之“鬼”,也是处于阴阳交界之处的第三种存在。被殖民者模仿着殖民者的口舌,对殖民者有一种爱恨交加的模糊情绪。混血儿作为两个人种、两种文化体系的结合体,更陷入矛盾重重、左支右绌的身份危机之中。这也恰是文中周吉婕自白的身为“杂种”的尴尬处——乔琪乔这个中西合璧的对称的名字,也标志着他们身份的独特性和怪异性。
对这些精妙的描写,影视媒介本来能发挥出更大的作用。因为在视觉表现上,电影天然地比文字更占优势。文字上需要用长篇大论来描写的,电影可能几个镜头和蒙太奇就能表现出来,还不会明显地干扰剧情的进展,打断观众的代入。可惜的是《第一炉香》对这些内容都轻轻放过。虽然花了大精力取景,但那些古老的别墅除了提供一种华丽奢靡的背景外,几乎没有起到烘托人物情绪的作用,更别提形成一种隐喻、引发观众对于角色所处大环境进行任何思考了。
讲起张爱玲的改编电影,绕不开要谈《色,戒》。从18页的小说,到3小时光影,李安加的戏确实不少。王力宏饰演的邝裕民在原作中只是一个面目模糊的小角色,更别提学生团体里的其他人。王佳芝和易先生的互相缠斗,细节也都是由电影补全。
然而,加戏之外,李安做得更重要的一件事,其实是留白。所谓的留白,其实并不是放过不谈,而是选择不把所有东西都具象在台词中。很难忘记,《色·戒》原文的最后,视角猛然从王佳芝转成易先生,也是在麻将桌边。这个男人第一次得到机会在故事里说话:“他觉得她的影子会永远依傍他,安慰他。虽然她恨他,她最后对他的感情强烈到是什么感情都不相干了,只是有感情。他们是原始的猎人与猎物的关系,虎与伥的关系,最终极的占有。她这才生是他的人,死是他的鬼。”
这样复杂的感情,这么内化的写法,如果换了许鞍华在《第一炉香》拍法,恐怕就是一段甚至几段直白的对话——或许,还会在许多黑白的闪回里加入一头真正的老虎,才好在“为虎作伥”这四个字里做尽文章。然而,李安的镜头只留下了独自躲在房间里的易先生胜过千言万语的眼神。被妻子问到“发生什么事了?”易先生只道:“你先下去玩牌。”因为实际上这问题难以回答。人被老虎吃了,只剩下爱恨难辨的伥,只剩下倏忽黑暗隐没的床单上的褶皱。这是电影里真正诗化、文学化的表达。
许鞍华是一个非常真实、真诚的人。在纪录片里,你能看见她非常直接地说:“我一直很愧疚,一直觉得自己应该写(剧本),一直又不敢写,怕写得糟糕,连自己也很失望。”也能看见她很坦然地承认,《香香公主》和《倾城之恋》给她的打击很大,一度甚至不知道如何继续拍电影。
对于这样的导演,你其实很难过度苛责。她不是有意拍烂片,只是在所有她能接触到的选题里,她又一次选择了她最执念,但也最具有挑战性的那一种。今年,许鞍华已经74岁了。她最好的地方不仅在于她的成功,更在于她失败过,且不是那种不能承受失败的人。就像《好好拍电影》的英文名叫Keep on Rolling(继续拍摄)一样,《第一炉香》不是一部好电影,但想必也不会是她的最后一部电影。在很多或客观或苛刻的评价之后,我还是期待她的下一部——当然,也不必再是张爱玲。
本文为独家原创内容。撰文:雁城;编辑:青青子;校对:杨许丽。封面题图为《第一炉香》剧照。未经新京报书面授权不得转载。
(本文视频版收发于B站:陈小姐的十五楼,文字版首发于豆瓣。专栏约稿,请勿转载)
本文分为两个部分。第一部分,批评许鞍华的导演工作。第二部分,批评王安忆的编剧工作。两颗星给其余工种的努力与躺枪。
一:本片为何丧失“电影感”?
先来识别一下这宣传片开头唬人的字幕:第77届威尼斯国际电影节入围影片。
77届,去年,2020年的威尼斯电影节,稍微查一查就可以知道《第一炉香》是入围了,但是入围的只是非竞赛单元(展映单元),就是去放映一下。宣传片写这行字的目的是跟找大牌做班底一样的,只为了增加质量的可信度。因为入围三大节的主竞赛单元,对影片来说,确实就是某种艺术质量的肯定。所以此处字幕很恶劣地以省略的方式偷换了概念。
从什么时候开始,作品的质量只和制作班底的牌儿有关,只和入围电影节、入围单元的档次有关,或者只跟拿不拿奖有关了呢?呵呵~ 是从这个行业从业人员专业素养的集体下滑开始的;从这个行业从业人员,职业道德的集体沦丧开始的。
这部作品失败,不是演员的锅。《第一炉香》失败,是导演的锅。整部作品是大师们各玩各的一场游戏,满屏写着“搞完赶紧下班”。接下来我分几个视听元素来谈问题。先重点谈美术。
美术这个工种,可简单理解为一部影片“空间造型的设计”与“人物造型的设计”。这部电影的美术一定给观众留下过深刻的印象。在一定程度上,小说中的这座香港富人区深宅大院儿是有被呈现出来的。“乱山中凭空擎出的一只金漆托盘”,这个精致感有的,美术险些唬住观众。
而且有些设计估计是能踩中一部分观众审美的,不否认“好看”。但是“好看”,在电影艺术的评判标准中,可不是“好”。好的美术,看一个例子。
这一段是写爱美丽进入邻居太太的房间。记得我在上上个解读视频推荐杨凡的《继园台七号》(各平台ID同名:陈小姐的十五楼)又特别强调过一次:空间设计,最基本,要做人物内心的外化。邻居太太房间的美术就做得不错,第一,道具很满,制片人很舍得给道具钱!这种满的感觉是会让观众相信,这里是长期有人住的。第二,在影视艺术中,美术要体现人的性格与状态。这个邻居太太是个怨妇,40年独自生活在亡夫的阴影中,所以为她做美术空间的设计,指导思想是“要有一点点变态和一点点诡异”。屋子里狗的标本,就起到了一定的作用。
这间屋子的美术,要做出一点点古怪,却也不用恐怖。这是跟影片整体调性有关系的,《天使爱美丽》是一个非常法式的美丽童话,怪诞却浪漫,不能破坏这个总调性。《第一炉香》这部电影,美术设计,美则美矣,却没有灵魂。灵魂是什么呢?就是导演对一部作品调性的总体理解、规划与把握。是导演在吃透每一个人物之后,跟美术工作者碰撞出来的设计理念,这个美不是脱离空的“好看”,而是要为人物服务,为故事服务,是与整个影片的主旨匹配的。《第一炉香》里姑妈的造型和空间,美术做得并不好,并非不好看,而是设计并没有去勾勒、刻画人物,为观众理解到人物加分。你即使做到,衣服的设计与张爱玲描述的文字一模一样,在电影这门艺术的评判标准里,也不是“好”。
电影的行业评判标准肯定不等同于文学的评判标准。很多人不解,电影是人人都能看懂,怎么叫好电影坏电影。而且每部电影都不一样,每个导演的风格都不一样啊,怎么评判呢?那为什么电影是可以拿出去比赛的呢?当然是因为这一行,是有标准的!就像跳水比赛人人看得,人人喜欢,但是只有评委能打分,一样的道理,每一行都有行业标准。我念电影专业,严格受了整整20年中国的“结构主义电影学”学派的思维训练,学习和掌握的正是这门艺术的评判标准。
姑妈是什么样的女人呢?评判一部电影的好坏,可以看看导演有没有能力动用视听语言迅速告诉你,女主角是个什么样的女人。读过原著,心里会知道,姑妈是一个内心很畸形的女人。张爱玲笔下的女性,最赞最叫人毛骨悚然的就是这种华美的“畸形”,体面的“变态”。对这份畸形感的理解,稍微啰嗦几句,扯一扯张爱玲的小说宇宙。
祖师奶奶笔下的人物万变不离其宗,几乎每一个角色都能还原成她的身边人,尤其是女性,简直不曾出过她自己的族谱。张爱玲写《第一炉香》的时候才23岁,一个人这么年轻时的创作是不可能离自己的生活阅历太远的。她的半自传小说《小团圆》(其实就是自传)开始两个章节对母亲描写比较多,写母亲去香港看她,也让读者更进一步了解了她和母亲的关系。23岁的她刚刚从香港回上海,写出来的“姑妈”,原型一半可能是她的亲妈,一半可能是她的姑妈。张爱玲自己的亲妈(因从小被过继,张爱玲一生称呼亲妈为“二婶”)男人就很多,在上海还没离婚的时候就有意大利男朋友,在欧洲有“劳以德”,在香港有“雷克”先生、“毕先生”……(均为小说人物化名)。《第一炉香》里的姑妈,有多少“张母”的影子,我们不得而知,但是我们可以脑补。张爱玲实际生活中日夜相处的“妈”,却是她父亲的妹妹,她的亲姑姑(她喊:三姑),这个姑姑跟张爱玲的父亲是闹翻过的。
张爱玲与母亲和姑姑的关系都很微妙,对于母亲,我觉得她是有点恨的,张爱玲一生的苍凉底色跟这个母亲在当年“前卫”、“追求自己的自由”多少是有点关系的。姑姑跟母亲一起留洋念书,也是冷冷的,我记得直到七十多岁才结的婚吧。(并非说晚婚的女人不正常,我意思只是那个年代,张爱玲身边这两个女性都很前卫,受了教育,她们对张爱玲塑造女性人物有直接影响。)
这些对理解影片中“姑妈”这个人相当要紧,张迷肯定都了解,因为张迷都懂,读张爱玲的小说,是要代入张爱玲宇宙的。《第一炉香》里的“姑妈”,借鉴的原型到底是谁,不重要。我要说的是,通过这些张爱玲宇宙信息,是可以帮助读者、观众、主创理解到戏中的姑妈内心的“畸形”。在理解了之后,电影的主创,就应该要用戏把“畸形”做出来,也要用美术、用音乐、用光、用一切视听语言做出这个畸形。这间香港豪宅说难听点,其实就是个高级妓院,姑妈是多年的暗娼熬成了鸨。她恨透了自己的哥哥,恨透了自己的娘家人,她收留侄女的目的里是连一点点亲情都没有的,小说中也写了,葛薇龙就是“讨人”(旧时上海方言:雏妓),电影台词里也有的。但是戏,没有,美术上,也没有。我刚刚拿《天使爱美丽》中房东太太的空间举例子,一个内心枯萎掉的老妇人,家里的美术可能可以怎么弄?那个片子的美术师,抓到了一个“动物标本”的设计点,因为标本是死去的活物,栩栩如生的死物。
《第一炉香》的美术做到这只孔雀真的尽全力了,但是很抱歉我觉得品味也就是我们上海新乐路上的服装店了。我也不知道姑妈的美术要怎么做,我又不是美术专业出身,我念的是导演专业,我做的是评论工作。我只明白,导演应该要跟美术沟通的是:姑妈这个人和她的空间,要弄出华丽的腐坏与颓靡,要是精致的败絮,是画了皮的恶蛆,是一具行走的、可怖的、美貌的,僵尸。俞飞鸿演的姑妈,有吗?俞飞鸿的客厅、餐厅、卧室,你觉得有吗?
你现在知道为什么导演能够享有一部影视作品的第一署名权,合法占有所有工种的集体智慧吗?因为导演是各艺术工种的总指挥棒,是一个钥匙串,导演需要有机地、有创造性地去协调、串联起各杰出艺术家的艺术才能,将它们调配成一部影片唯一的、独特的艺术调性,而不是放任每一个工种在无统一调性的指导下,肆意挥洒各自对于“美”的理解。这部片子,败就败在这一点上。我先拿“美术”这一个元素,举了例子。
我说的这些,是导演的基本功课,你们觉得许鞍华这种级别的大导演可能不懂吗?今天说句不客气的话,从前我还真当她懂。或者客气一点,懂过。那为什么这部电影差成这样?我猜有两个原因,1、时间不够,2、导演的生命能量不够。你知道导演工作有多苦吗?
看看这些导演在现场的工作状态,的确能感觉到她很疲惫的。许鞍华,47年生人,74啦,不容易的,吃不消,很正常啊!艺术创造力不足,不丢人啊!人的生命能量是有限的啊!人的力比多是有限的啊。所以,有些钱塞到手里的时候,大师啊,要放下!
时间不够也是有很大可能性的。我不清楚这个项目具体的制作和发行规划,这部作品给我的感觉是,很赶很赶。我怀疑后期赶到连颜色都没有好好调,我是在我们上海最新的一家影院看的,灯泡非常亮,不存在任何放映问题,我看到的画面简直是原始素材好吗?像完全没有拗过调性的裸片好吗,就这么拿出来公映了每个工种都是大师,我不怀疑大师的能力,但为何本片从头到尾丧失电影感呢?导演,全责。我稍微总结一下各元素的显在问题。
第一,摄影上,光圈开得太大,打光缺乏设计,画面拍得满堂亮,这一点我相信杜可风的专业度,前期满堂亮不是罪,因为后期是要处理的,他留给后期很大的余地,没错。但群戏拍得一塌糊涂,没有任何一点点场面调度的设计就说不过去了。片中有一场戏我记得是梁洛施演的混血妹妹在花园里跳舞,我真的在电影院里看到脚趾抠地哦!这种随便拍拍的拍法我实在太熟悉了,这不就是我们电视台去拍一个公关活动拍回来的素材吗!杜可风只做到了,人在画面里面,画面的焦点没虚!我在看片的时候还不知道除导演以外的制作班底,我真以为是哪个实习生拍的呢!
本片丧失电影感的原因二、美术设计缺乏内在逻辑,刚重点谈了。美术很用力,他们很想对得起自己的名声和身价,但最后可惜,只剩艳俗。第三、声音质感粗糙,空洞,有后期来不及的嫌疑,怀疑直接用的现场同期声,后期声音没怎么加工处理。原声音乐出自坂本龙一大师之手,这也是我看片的时候还不知道的,全片看完,音乐没有给我留下印象,更没有加分。第四、片尾字幕粗糙到极点你们发现了吗?还没有看过影片的观众,如果愿意的话,可以专门去注意一下片尾最开始的几幅字幕,那是赶上档赶到了什么地步啊?只给了一个小时让后期上字幕啊?!就这么随便弄弄?
我再举一个例子,看一下什么叫“电影感”,什么叫导演制定的“电影调性”。
电影艺术是由视听语言构成的,所有的视听语言都是对现实生活的模拟,同时,也是对现实生活的艺术提炼与艺术加工。电影感,很重要的一点就是声画的精致感(有些电影专门刻意制造粗粝感,另当别论),其次,再谈设计感,别致感,独特感。梁洛施也不会演戏,但是彭浩翔拗出来的梁洛施实在太赞了。我超级怀疑李泽楷爱上的根本不是梁洛施本施,他和我们一样爱上的是伊莎贝拉。
不客气地说一句,《第一炉香》的用光、摄影、调度、调色、录音、剧作,简直是一部学生作品。这种成色,怎么可能入围三大节的主竞赛单元?世上的人还没有全瞎好吗?本片,各艺术工种集体翻车。大师们,如果没有为了一部作品相爱相杀过,没有为了艺术的碰撞相互扯破皮,撕烂假发,揍掉对方假牙,一群老人家温文尔雅,邮件往来,完事儿下班!想做出好片子?呵呵~
在只看阵容的出品方面前,你们或许是大师,但是在缪斯女神面前,谁也不用装逼,谁也没有光环,任何人昔日的辉煌在一部新作品的出发点上全部清零,一切从头开始,不脱掉几层皮,你想出过硬的作品?我觉得许鞍华很不适合拍张爱玲的作品,凡带着点粗粝生活质感的题材,她处理得就很得心应手,她是能够驾驭如水一般流淌的日子这种影像质感的。我很喜欢她的《天水围的日与夜》,她的《桃姐》、她的《姨妈的后现代生活》。但是这一次,姨妈都没了大姨妈,还真拍不了爱!许鞍华,太直、太硬,《第一炉香》的故事被她讲得直白、赤裸、低级,一点儿味道也没有。许鞍华的内心,我觉得,其实住的是个男人,她有她很擅长的调性,但那肯定不适合用于诠释张爱玲。
资本的本性是逐利的,想投好的项目,用好的班底,赚票房,没有错。我也不同意有人喷发行方没文化,我觉得发行方制定任何营销策略都没问题,赢得市场就是本事,杀掉文艺腔,宣发口径下沉180线城市,硬把祖师奶奶的IP P成“我爱你,关你屁事!”的女人犯贱片,都没问题。问题是,这还是个半成品,你没看出来别人坑你呐?真觉得内地市场人傻,钱多,速来是吧!
二:为何本片是一次不成功的改编?
小说是小说,剧本是剧本,电影是电影。这是三个专业,三种产品。王安忆这样级别的作家,一定明白,剧本与小说不是一回事。虽然这两者最终的呈现方式看起来都是文字,但她肯定懂,小说是文学领域的一种终极产品,但剧本却是电影艺术的中间产品。从小说改成剧本,是一门学问,从剧本到影视作品,是另一门学问。即使《第一炉香》是一本好的中篇,你让祖师奶奶本奶来改剧本,也未必就能改出一个好剧本,况且王安忆本人也在一次采访中坦承,这并不是一篇很成熟的小说,再加上张爱玲惯常的“省略、跳跃、含蓄”的写作手法,变成剧本,需要填充的地方太多太多了。既然有这个认知可,那在改的时候大可无需束手束脚啊,而从成片剧作的效果来看,王安忆对这次的改编工作,显然是信心不足的。
我觉得这是一次很失败的改编,所以接下来我重点谈剧作改编上的问题。
剧本的每一个字都看似忠于原著,最后的呈现却恰恰偏离了原著,成为一个根本不能被现代观众接受的故事。原因就在于,该加的地方,她没有加。改逻辑化的地方,她没有逻辑化,该诠释的地方,她没有诠释。王安忆填上的一点点私货,仍然是停留在“文字这个维度”的思维惯性上。而电影的最小单位,可不是文字,也不是镜头,是一场一场的戏,推动剧情的叙事逻辑,也是要以“戏”作为单位。王安忆加的,是文,不是戏。我接下来会举例子来说明。
去皮抽筋,《第一炉香》本质上是写:“一个香港在读女中学生,最后以高级娼妓的方式忠诚地待在了她的婚姻坟墓里”。是很有张力的故事是不是?祖师奶奶哪怕在那么年轻的时候,感觉都是对的。但今天银幕上的这部电影作品却全片只写着:“一个女人犯贱,她知道自己犯贱,还坚持犯贱。”为什么呢?因为有两个重要的转折点,电影剧作没能为原小说人物更好地补上行为逻辑。一个重点就是:葛薇龙在失身后,留下来的动机是什么?另一个重点是:葛薇龙,为什么最后要心甘情愿做个妓女,养她这个不忠的丈夫?这两点,没有有力地诠释,所以观众不买账,观众看完都只觉得“OMG这个女人简直贱死啦!”再弱智的恋爱脑都不会跟马思纯版葛薇龙共鸣的吧?但是我们都跟汤唯版的王佳芝共鸣了。
我不是恋爱脑,我一次一次被汤唯版王佳芝深深震撼与感动。我拿《色戒》的成功改编举例子。
这篇小说文字上的“留白”与“隐匿”比《第一炉香》多多了,58岁的张爱玲改完《色戒》,真真是悟了,她放下了她年轻时在文坛立身之本的华美文采,《色戒》这部短篇,语句精炼,几乎全是大白描,破碎的叙事,与同时代的杜拉斯意识流小说交相辉映。《色戒》的好,好在破了文字,有思想层面的高度,是张爱玲韶华褪去,对女性心理的大彻大悟。
王佳芝在三年后,心甘情愿忠诚地待回到她的“间谍角色”里,如果把人物动机写成单纯地爱国,就蠢极了。李安和王惠玲赋予这个人物除了爱国之外(肯定有),更为丰富的行为动机。她在重回麦太太角色时,活得已经不像样子了。只有在麦太太这个“角色”里,王佳芝才觉得,自己是活着的。而易先生,也在这样一个对“角色”无限“忠诚”麦太太的身体里,察觉到自己还活着。这个诠释,小说文字隐晦地有,而电影则清晰地呈现了很多场戏。
《色戒》的三场床戏固然重要,床戏就是张爱玲老早已经懂的那句,“通往女人内心的道路是Y道”,但《色戒》最牛逼的是加出来的那一场“娼妓唱戏”,这场戏之后,才能去买戒指!这场戏才是两人关系从肉体,真正走向心灵的升华,小说里没有这一笔,这就是剧本成功的补缺。我当年在影院看到这场,泪如雨下。
两个人,都知道自己是“戏子”,是两个政治阵营的“娼妓”。而他们居然在这个如此不堪的地点,如此不堪的共鸣上,交了心,只有交心,才能超越交配。这一场才是王佳芝放了易先生,真正的力量来源,所以,这场是一定要在三场床戏之后的。
这就是好的改编,好的加码,这就是为什么大家都说,色戒是最成功的张爱玲电影。好的剧作将观众领入时代语境,领进女人身体,最终,为这段刚刚萌生却被两个人敌对的立场所杀死的爱情,痛彻心扉。《色戒》这个本子真正的张力是:一个女人以爱情,用身体,在对抗不容置疑的大是大非,在对抗春秋大义。
你们都说,张爱玲苍凉,但是她却在晚年写下:我想表达爱情万转千回,完全幻灭之后,还有点什么东西在!从这个层面看,她始终都是她,23岁的她何尝不是要用《第一炉香》的故事表达这一点呢?这点“幻灭之后”的东西,却恰恰是张爱玲的文字,一辈子没有写出来的味道!她想,但是她没做到。《色戒》小说里,没有,《小团圆》里,也没有。我却在李安的电影里看到了。
我非常喜欢这个结尾镜头,这是他们温存过的床单。虽然只是床单,在我心中却是诗。
风乍起
吹皱一池春水
闲引鸳鸯香径里
手挼红杏蕊
斗鸭阑干独倚
碧玉搔头斜坠
终日望君君不至
举头闻鹊喜
回到王安忆改《第一炉香》,她自己强调了有一个细节还不错,葛薇龙回想起自己小时候生病,发高烧后就握着一个玻璃的镇纸。最后,葛薇龙对乔琪乔和婚姻都失望了,马思纯在船上手握了一团冰,手一打开,冰都化了。这是王安忆给的东西,如果是小说,这个处理真的很赞。但这就是很典型的文字思维,王安忆思维的维度,是始终没有突破小说结界,她没有理解到,电影的最小单位,不是玩这种细节,玩的是戏。
什么是我理解的“忠于原著”,我觉得我在刚刚诠释《色戒》的时候已经讲清楚了。《第一炉香》可视为张爱玲青涩期的习作,那时她的文字还留着浓重的鸳鸯蝴蝶气味,大篇红楼式的对白,连睨儿和睇睇两个大丫鬟的处理,也完全是红楼式的,你仔细看看,一个就是袭人,一个就是晴雯。
很遗憾,小说的很多味道电影都没能展现出来,有很多人物对白和行为都拍得太露骨,40年代左右的香港上流社会,即使乱,也应该是如张爱玲文字般隐晦的。如果设计的戏都能像范伟在餐桌上吸吮牡蛎那样藏着点,但喻义到位了(暗示他与葛薇龙的性关系),那会高级很多。
今天,我看了电影,写下这篇万字评论文,我内心是无比失望的。大师们,今天我批评你们,并非我目无尊长,恰恰相反,正是曾经优秀的你们,喂养了我,是曾经辉煌过的你们,支撑着今天的我说出这一句:这一次,你们真的太烂了!说这句话,我对得起我读过的书,对得起我看过的好电影,我也对得起,我深深爱过的你们。
(作者为上海文艺评论人、影视制片人、专栏作家)
马思纯这一生还能摆脱“哭时强笑、含混念词”的表演模式吗?她什么时候,在哪里,看到了这样的表演,并在自己的脑中打上了“我这样演会很好”的思想钢印?为什么这种水准的演技能够出现在许鞍华的电影里?难道是因为这个女演员在现实生活中仿佛总会选择让自己受伤的爱情对象吗?评价一个人的身材是刻薄且不礼貌的,但一个演员,甚至她的一根头发,都要服务于角色,当马思纯的小胖手和她圆润的手臂,与彭于晏那细长的手指、精瘦的手臂同时出现在一个镜头里时,我必然出戏、必然跳出了情境,并听到旁边的男观众说她真的好胖呀。为马思纯感到惋惜和无奈,她将又一次承受全部的炮火。她合格的表演时刻大概集中在最后1/5,但是那个时候观众已经饱受折磨了。
确实没有《荞麦疯长》那么烂,但真的就是硬件升级版的喜宝了。演员是最大的问题,但不是唯一的问题,但还是最大的问题……
彭于晏看起来能拉五吨煤,拉完还可以去健身房给我上私教课。感觉他两不在调情,而是彭于晏在跟马思纯说私教安排计划,要想减脂今天做十个深蹲,少摄入碳水。
这个选角简直了,中年版的吧?姑妈和侄女同框的镜头太惨烈了,显得马思纯更膀大腰圆虎背熊腰了。彭于晏也是,黝黑的皮肤➕壮硕的腱子肉➕无法忽视的抬头纹,像干苦力的挖煤工人。两人在一起就像是富太太家的老妈子和伙夫在偷情。。虽然我很喜欢俞飞鸿,但既然请了马思纯,为什么不请蒋雯丽?
马思纯能演张爱玲的故事么 错愕
5分。当彭于晏用嘴去咬张钧甯头上的花,张钧甯急忙一躲,浑身的羞怯与不安,这一幕反而更让人印象深刻。而全片最有魅力的一场,大概就是俞飞鸿勾引尹昉了吧。是的,让人印象深刻的部分,始终是各种枝节,满是欲望。至于彭于晏与马思纯的部分,据说是关于爱,反而很无趣,不走心,也让人印象不深。这也是本片最别扭的地方了,更是会觉得太长的原因。倒不如放弃写爱,专心写欲,也许更好看些。不过,美术、服装、场景这些,还是漂亮的。
彭于晏絕了!中氣十足,飽經風霜,油光發亮,初遇彷彿心機深重的健身教練,穿背帶褲斟酒的時候,活生生就是給你慶生的海底撈員工。 馬算個迷茫痛苦的正經小姐,其餘甚至對喬琪的愛也無力,導致更像在為包辦婚姻而痛苦。 片子吧幾乎是原著的角色扮演,可惜更像現代戲,角色錯了動作也生硬,感情線尤其突兀,王安憶總歸差張愛玲太多。
乔琪乔真的长彭于晏这样,葛薇龙能立马收拾行李屁颠颠回上海读完博士o>_<o&许鞍华真的理解了第一炉香的内核,放到东莞就是打工仔诱惑五大三粗的厂妹老婆出来卖供自己吃喝玩乐,哪天老婆不想干了就用这些腌臜事威胁她继续沉沦,本来可以拍成东莞的炉和香这种颇具有现实意义的题材,可惜了选角。
爱玲的处女作说的是一个殖民地版本的包法利夫人的故事,一个自愿沉沦于情欲财富的女人,用低到尘埃的爱情包养了一个渣到无法复制的男人。张的狠毒之处在于她把这个女人的虚荣幼稚自愿成为交易对象的内心活动一片一片掰开了给你看,然后以第三者视角不动声色地缝合起来,让你在错愕叹息之中思考女性的命运。这是一种很高级的写法,作者没有去阻拦葛薇龙的堕落,没有给她机会去反思反抗,把她的未来留给读者去畅想。难怪当年鸳鸯蝴蝶派老大周痩鹃阅后拍手称赞,也从侧面证明了许鞍华的段位和张相比低了不是一点半点。威尼斯终身成就也遮挡不住她文艺女青年的浅薄底色。
葛薇龙的宵夜是一大盘炒面和一大盘虾饺烧卖双拼(足足有9个)你敢信?
许鞍华拿错了剧本,张钧甯走错了片场。最后一个镜头,马思纯一脸决绝,探头出车窗,我以为她会说,乔琪,我们都回不去了,因为,我要去延安!
杜可风的摄影、坂本龙一的配乐也救不回来,姑妈俞飞鸿选的真不错。(原著中说姑妈似睡非睡的眼,私心觉得上官云珠最合适了)我这两星完全给这两方面打的。王安忆编剧真的是一言难尽。张爱玲一直是唯美派的,她早期作品中的主角都是享受着浮华靡市的沉沦,第一炉香更是堕落到极点。她笔下的女人美丽并且自私,平凡并且懦弱。薇龙成这样就算了,乔其乔是什么鬼,那么阳光的小伙你跟我说阴郁??(暴风雨哭泣)还有,续写了薇龙婚后的生活是蛮残忍的,不过有一点我可以确信的是,像薇龙这样一个开始病态的女孩子,她根本不会掌掴乔其乔,这才是堕落的最悲剧的意义,她爱得连自己都没有了哪来的爆发。薇龙的未来是陈白露,她的存在就是一个苍凉的手势,干嘛要用这种破坏美感的方式表现呢,你是要表演娜拉出走吗?
意犹未尽,阅片观感出乎意料的不错,许鞍华对于女性视角的敏锐程度确实独到,在保留张爱玲风格的同时融入了个人色彩,欲望漩涡裹挟着男男女女沉沦,低到尘埃里的葛薇龙让人心生爱怜。角色并没有过多违和,可见导演的调教功力。
彭于晏说:你是我女人,马思纯回了一句:你是我男人,我在下面真觉得你们俩是我祖宗。
“混血儿多少都有点阴郁,还有小丫头气”下一秒穿着紧身背心浑身肌肉的彭于晏走了进来😇
让我吃惊的是,马思纯自从《七月与安生》就一直处于不进不退的阶段,一张脸哭了就抬头望,笑了就傻不愣登,执着没有,矫情有余,这里的葛薇龙和《风雨云》没任何区别,彭于晏就更不用说了,也是样板机,纨绔没看出来,痞子混混气息十足,这两个主演,许鞍华怎么敢的,真是越活越回去了
这俩人孔武有力憨厚朴实的样子…看起来和糜烂颓废神经质的主人公一点不搭噶啊…倒像是进城务工的一对小两口…靠着勤劳的双手最后脱贫致富奔小康的乡村绝恋
故事是《第一炉香》,但不是张爱玲的《第一炉香》,只能说和原著的感觉有一部分相像。平铺直叙过于直白,没有原著那些确切而玩味的描绘。原本最不看好彭于晏的乔琪乔,看完发现他倒是相对符合原著角色的了,实在是因为马思纯的可塑性有限,俞飞鸿的神气也过于简单不够复杂。另外蓝橙色调总觉得和故事不搭,让人总想加几笔明黄和墨绿上去,那才是香港啊。
不可思议,俞飞鸿那么美艳撩人居然要马思纯帮忙钓男人,哪怕不是直男审美都没有问题吧,无论演技还是个人魅力马思纯都被对方吊打。彭于晏又哪里阴郁单薄了,仿佛挂着健身教练名头背地做见不得人的勾当。整个电影不仅没有拍出来张爱玲作品半点精髓,还又拖拉又现代化,更是拍成台湾狗血言情剧。
太胖了,真的……每一个浑圆的胳膊,结实的双下巴,两人油腻的演出都在敲打着我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