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玲玉、郑君里都是生于上海、祖籍广东省香山县(今中山市)的电影人,二人在中国电影史上有着不可磨灭的贡献,至今仍被普通大众所熟悉。其中不少电影的情节背景,都与上海有关,如《神女》(1934)《国风》(1935)等;与广东有关的则如《一剪梅》(1931)中的广东背景,《火山情血》(1932)中“下南洋”的习俗等。二人曾经共同出演《新女性》(1935)《国风》(1935)等影片,这些深刻的联系,使在一篇文章中对他们进行统一的研究很有必要。
阮玲玉原名阮凤根,生于1910年,短短25年的生命,却使她在中国默片时代占据了最重要的女性形象的位置。1935年3月8日,在拍摄完《国风》后,阮玲玉服下安眠药,死后留下真假莫辨的两封遗书,其中有一句“人言可畏”,也成为新闻界聚讼不已的话题。因为当时的影片是用硝基易燃片拍摄,在战乱中不易保存,因此她众多的作品如今只保留下来九部,即《恋爱与义务》、《桃花泣血记》、《小玩意》、《再会吧,上海》、《神女》、《新女性》、《一剪梅》、《归来》、《国风》。
《恋爱与义务》中杨乃凡(阮玲玉饰)和李祖义的爱情,具有当时特定的主题结构,即来自贫穷和富贵两个阶层的青年男女跨越阶级的“禁忌”之恋。但影片不是单纯的浪漫故事,相反,它具有和鲁迅小说《伤逝》同样的现实意识,描写了从青梅竹马、婚后的乏味生活,到再次邂逅后旧情重燃、二人在乡间的乌托邦生活,再到因经济问题中断而重新进城择业、为职业所累而导致一人率先离世……和其他同时代进步电影一样,它塑造人物的妆容是非常现代的,男士打领带、衬衫,女士则花裙或旗袍,优雅而有格调。在这部影片中更是如此,作为默片,因为阮玲玉、金焰等核心人物的演出,使得画面生动活泼。从这部电影开始,就已经有“饶舌的仆人或邻居”的形象,讽刺了当时的新闻界和“闲言碎语”的熟人社会,实际上也是阮玲玉以其扮演的形象,预言了自己的死亡。这部电影结构上保守的地方在于,双双出轨的黄大任和杨乃凡之间不对等的结局——一个飞黄腾达,一个落落终生,这反映了在伦理秩序方面对女性抛妻弃子的“惩罚”(从另一个方面来说,它也显示了对阶级流动中“逆向运动”的惩罚)。不过在其他影片中,意义结构要更具有“左翼”色彩。如《桃花泣血记》(1931),同样是一个跨越阶级的爱情故事,但是采取了一种对青年文化(即五四新文化)的认同视角,不是站在上层阶级的一边,而是站在贫穷的、落后的、乡村的一边。
在影史留名的《神女》中,阮玲玉华丽、庄重的旗袍,在身份和职业之间制造了和谐与悖论,也使影片中的母亲摆脱了被怜悯的地位,而使“妓女”形象成为被欣赏的、优雅的、甚至是普及新型女性观、教育观、生活观的范本。某种意义上它是一部富有教育意义的、女性主义的电影。它出乎意料地把常识系统中三分的妓女、母亲、女神形象结合在一个人身上——之前她们往往是单独出现的,女神不可能是妓女,妓女不可能是母亲,而这部电影把三个互相区隔的形象重新赋予在一个女性的同一体中。影片的高明之处在于,它以大幅的画面强调了片中人物作为神女的出尘不染,作为母亲对儿子教育的投入和热心,作为底层妇女生活上的窘迫和独自支撑,却只用其与男人的双脚在地上行走的低机位隐晦特写,来间接暗示她作为妓女的生活,这是一种电影障眼法。它在中国电影中创立了卢梭式的浪漫主义原型:一个优雅、出尘的女性,一个个体,如何在众多邪恶的力量、在社会的总体面前,被玷污,而失去自己的个性。它把个人和城市生活对立起来,表达了“城市使人堕落”的主题。
《国风》是阮玲玉生前最后一部作品,片名来自《诗经》,可见导演志存高远,意欲刻画当代人牧歌式的生活。片中借人物之口说:“如果中国所有的乡下人都学了城里的摩登人物,把简朴勤劳的美德都丢弃了,那就非亡国不可。”校长张洁将学校暂时教给张桃和许伯扬管理,体现了对新风俗、海派风气(强调二人是从上海大学回来的)表面华丽实则造作的讽刺。张桃的轻佻穿搭、离婚风波、教学方式,体现了对“新生活运动”只及表层、不达其里的批评,以及快速西方化、城市化中水土不服、不接地气的问题。实际上,不能把它认为是简单的说教,对“生活奢侈化、行为浪漫化”的批评,是当时左翼电影的特色,而弘扬读书为人生、为国家的目的,注重内在的、文化上、道德水平的更新,也是这些电影人工作的出发点,我们在郑君里的作品中能看到类似的情形。
郑君里1911年生于上海,是话剧导演出身,早年曾是一个翻译家,是最早译介《演员的自我修养》的人,把斯坦尼斯拉夫体系首次介绍到中国;他也翻译过戏剧理论《易卜生论》等,撰写了《现代中国电影史》(是这方面最早的作品之一)。作为演员,在1930年代,他曾在孙瑜导演的《火山情血》《野玫瑰》(1932)中扮演重要角色,也与阮玲玉共同在蔡楚生导演的《新女性》(1935)中分别任男、女主角。在《野玫瑰》等片中,郑君里参与了对劳动人民在战难面前国破家亡、妻离子散命运的刻画,也演绎了他们作为历史主人公的善良、韧性、团结和友爱。比如《野玫瑰》中,女孩小凤(王人美饰)通过做模拟游戏的方式,教小孩子们演出抗日戏剧,进行民族爱国动员。在战乱中,影片叙事也形成“法外执法”的特殊逻辑,小凤的父亲杀死想要对她行不轨之事的鱼行老板,亡命天涯,实际上却成为电影结构中被观众同情的方面(在伦理上向下层的认同,也体现于郑君里、阮玲玉参与演出的其他电影)。影片也处理了城市和乡村两种不同的文化在一个时代中的叠层与并置。前半部分的乡村生活,刻画了童年的小凤,乡野、爱玩、顽皮、自然、天真,就像片名“野玫瑰”,寓意小凤的野性,同时也是跟城市格格不入的(只有作为江波绘画时的道具时才“有用”)。影片把小凤进入城市后的膈膜、不适应、遭遇的羞辱,入木三分地刻画出来。这个叙事程式,类似诗意现实主义电影《日出》(1927)或《迪兹先生进城》(1936)。跟茂瑙和弗兰克·卡普拉的“同时代性”,以及在中国电影中的开拓性和创造性,也凸显了郑君里的表演在先锋与现代、传统与现实之间的兼顾。
当叙事进入城市,影片把乡村文化的有机与城市文化的膈膜、繁琐的礼仪对立起来。和阮玲玉的作品一样,在当时特殊的城乡二元文化的对立中,郑君里的乡村并不代表衰落,相反是童年的、未受污染的、充满爱与休闲的“桃花源”(就像《火山情血》中故事的出发地就是“桃花村”)。这些影片的叙事方式、伦理结构,也影响了郑君里后来自己执导的电影。
《民族万岁》是郑君里纪录片的代表作,也是中国纪录片运动中的里程碑。它表现人们吃饭时的喜剧场景,刻画边远地区的底层劳工,镜头粗粝而充满“生活的喜悦”和节奏,有一种跟劳动人民同呼吸、共命运的感觉。这部影片受到欧美纪录片运动中同时代理念的影响,尤其是弗拉哈迪通过《北方的纳努克》(1922)《莫阿纳》(1926)等影片所展开的纪录性与戏剧性、写实与虚构兼有的纪录片理念。在那些带有民族志色彩的、关于地方风俗的纪录片中,弗拉哈迪遵循惯常的程序,将上镜的表演者“铸造”为“角色”,包括建立虚构的家庭关系、婚丧嫁娶、劳作场景等,有时也会在场景中对不可复现的细节进行重新演绎。当时萨摩亚人穿着基督教传教士影响下的西方现代风格服装,但弗拉哈迪说服他们恢复树皮衣裳;他还拍摄了成年仪式,形成了具有异国情调的纪录片的早期实践。片中,年轻的男人刻上传统的萨摩亚纹身,这种做法在弗拉哈迪拍摄的时候已经过时了,为此,弗拉哈迪需要对年轻人进行慷慨的补偿,才能够得到他们的“摆拍”允诺。此外,出现了萨摩亚人生活相对裕如的情况,这使他无法像在《北方的纳努克》中那样利用他偏爱的“对抗自然的人”这一主题。尽管这部电影在视觉上令人惊叹,并在当时引起了一致好评,但它缺少纳努克式的原始戏剧,更多的是令人羡慕的田园牧歌,迎合了汤因比的历史哲学:休闲的文明与生存的文明的对立,二者的差异出自人类挑战各自所处自然环境的能力。尽管历史资料称郑君里没有看过《北方的纳努克》等影片,但是通过苏联和欧洲电影中的前沿理论,尤其是通过英国纪录片导演格里尔逊等人的阐释,这种城市乡村、文化与自然相对立的理念已经深入人心,间接影响了《民族万岁》等作品的基调。郑君里提出“节奏是一部电影的生命”,这也同样适用于纪录片。像同时代的弗兰克·卡普拉的《我们为何而战》(1943)一样,郑君里也是受到第二次世界大战的影响,受抗日运动感召而从故事片转向纪录片,完成了从演员到导演的转型。直到1947年拍摄《一江春水向东流》(与蔡楚生合作),创造了《渔光曲》之后的观影人数记录,也是1949年前中国最受欢迎的电影,被称为“一部电影哭倒了国民党江山”。
建国后,响应社会主义建设的号召,郑君里同样完成了一系列杰出的作品,如《宋景诗》(1955)《聂耳》(1959)《林则徐》(1959)《枯木逢春》(1961)等。这些作品分为两个脉络,一是历史英雄题材,如关于“黑旗军”领袖宋景诗、虎门销烟英雄林则徐的影片;二是革命历史和现实题材,比如《聂耳》是关于国歌作曲者怎样成为一个音乐家,而《枯木逢春》则是关于南方水利建设中治疗血吸虫病的故事。在第一个序列中,郑君里把视角转向了中国的过去,遵循历史唯物主义的史观,对历史上的爱国主义和农民起义的英雄,进行了荡气回肠的刻画。比如,在代表性的《宋景诗》中,影片同名主要人物宋景诗,最开始是一个起义领袖,和其他历史记载中的英雄人物没有什么不同,但在电影中,对他的表现很快超出了传统的限定。起义的口号是“有田同耕,有衣同穿……”,跟太平天国的一样。这表明,郑君里延续了纪实性与戏剧性相结合的美学,为了创造有感染力的形象,不惜对历史事实进行加工、挪用。故事中,因为贫困、朝廷的税收,导致普遍的饥饿,像宋景诗这样有承担的农民开始造反。这部影片拍摄于1955年,明显受到了当时关于群众路线,关于共产党“因民心”得天下的启发。宋景诗超出之前时代的局限性的地方,在于他意识到一个造反者不能只顾自己;为了大局,他选择带领处于不利情境中的队伍先后加入白莲教和太平天国(或与之合作),这体现了普天下劳动者相互之间道义的联系,也成为无产阶级“联合起来”叙事的一部分。在人物造型上,对英雄采取了正面仰拍的机位,而对小人物、坏人则采取俯拍等,显示其不同的气质风度。在某种意义上,对农民英雄的塑造,不仅是内容上的变革,而且意味着一种全新的镜头语言。郑君里所参与的创造,也成为后来相关题材影片的拍摄惯例。
而在《枯木逢春》中,郑君里把毛泽东的诗句与江南民歌放在一起演绎,“绿水青山枉自多,华佗无奈小虫何”,显示了一种先锋的诗/歌美学。在如上两个脉络中,我们看到十七年电影如何延续了1930-1940年代的左翼电影,无论是导演班底,还是创作理念,都体现了一种传承的关系——一种自上而下实施的先锋文艺,其中所反映的男女平等、集体劳动、尊重邻居等生活方式与道德品格,对看电影的普通大众是具有启蒙和传播科学知识的作用的。血吸虫病在当时的社会风气中,也是一种“疾病的隐喻”,在相信科学的医生和中医之间的论争中,中医明显是站在相信土方(劳动智慧)、群众动员这一面的。电影中对二者的争执有一种偏向,反对把人与粪便、田螺等同看待的社会达尔文主义,而在人民群众的立场上看问题,显示了它的时代性。方妈妈举止的一些细节,仍然流露了当时人们基于“香火传承”的观念,对寡母和失去生育能力妇女的歧视。听到“天晚了,你可走好啊。方妈妈,我送你回去”,相信多数观众都会不禁潸然泪下。
通过简要的分析,相信读者已经大致了解这些建立在对劳动人民的同情、认同的基础上的叙事方法,是如何延续了郑君里、阮玲玉等1930年代开启的电影传统(包括参演和执导影片)。我们看到,在五四一代成长起来的演员、导演、制片团队的心理结构或潜意识中,他们不同于西方同时期导演,对于现代化进程中出现的城市化以及“城市病”——污染、混乱、卖淫、失业、贫富差距、过多“礼仪”等问题的高度敏感,同时,在叙事框架中,他们捉襟见肘地处理着一种现代主义的“都市”美学。
因此,在郑君里、卜万仓、蔡楚生等导演的镜头下,在阮玲玉、郑君里的表演中,城市往往意味着堕落、剥削、恶劣的工作环境,是拘束的、不自由的,而乡村则是挽歌式的,其基调是朴素、自然、诚恳的。因此,很多影片描写的低下阶层仆人/佃户跟地主/公子哥的恋爱,也是乡村与城市二元结构与心理状态的复刻。了解阮玲玉、郑君里经历的人,在《神女》《桃花泣血记》《聂耳》中,也能看到导演和演员们自己的缩影。
阮玲玉因其早逝,在1930年代后期以来的电影中缺席,但是通过郑君里的发展,我们看到他怎样从现代主义的美学张力中转向了对中国民族身份更深刻的认同,怎样把低下阶层的爱情故事转化为富有历史唯物主义感觉的对“群众”路线的理解。因此,可以说,郑君里默默地发展了阮玲玉因早夭而中断的现代电影路程。在前者身上看到的可能性,更使我们为后者的过早离世而含恨不已。
当年的禁片,现在看来后劲还是很足。
作为“新女性”的韦明,看似独当一面,但只要男权社会轻轻抖一抖早已布下的天罗地网,她立足于社会的资本就顷刻间归于灰飞烟灭——丈夫抛妻弃子(自由恋爱破灭)、校董王博士追求不成令学校解聘韦明(职业发展受阻)、小报编辑色色不成遂造黄谣(荡妇羞辱)、出版社编辑把韦明包装成“美女作家”宣传但拒绝预付稿费……
五四过去十几年中,封建和资本对城市职业女性展开双重围剿,令她们难有立锥之地,“出走的娜拉”或者也实在只有两条路:不是堕落,就是回来。
影片布景中时常出现民国月份牌,上面的女郎精致短发,烟视媚行,宛如圣像,却终究或主动或被动地沦为被观看乃至消费的对象。韦明自己也难以拒绝这种被观看的诱惑,主动迎合男性欲望的投射,将自己月份牌女郎一般的照片放大后洗出来挂在起居室内,并且赠送给男性朋友。
接受过新式教育、拥有教职和作家身份的“新女性”韦明,在思想和行动上存在明显的分裂:一方面,在在婚姻观上持左翼女性主义者的观点(“我是不会结婚的,我不做你的奴隶”),另一方面,她为在上海发展,把女儿交给姐姐抚养,赡养费用尽时,她才被动地接受姐姐带女儿来上海找她,为了继续维持她单身职业女性的体面(“这儿还没人知道我有孩子”)把女儿安排在旅馆居住,直到女儿病重,韦明为交医疗费典当又借钱,她都不愿向自己最亲密的编辑朋友吐露用钱的原因。
影片一开始韦明怀里抱着的短发女性不倒翁玩偶,它穿着短裤,手持工兵铲,在小小的地球底座上昂首挺立,它被韦明称为“不倒的女性”,韦明显然十分珍视它,在书桌上拆开它包装,在书桌上摆弄(“怎么也不倒”),很讽刺的是,“不倒的女性”最后一次出现,是在韦明因无力支付医药费而病死的女儿怀里,这个小小的女性,还未真正在这个世界上站起来,就倒下了。
而真正不倒的女性,是韦明的朋友、女工音乐教师刘阿英。她一头未经烫染的齐耳短发,步伐坚定健硕,她把所谓的靡靡之音《桃花江》改变成劳工歌曲《黄埔江》,在王博士上门骚扰韦明的时候,果断重拳出击,拳拳到肉,打得王博士落荒而逃,打得影厅里观众痛快大笑,特别是至少有仨刘阿英用脑壳正面撞王博士脑壳、并把他撞翻的镜头,大有同归于尽的气概和不倒翁般的韧性。这大概才是导演心目中真正的“不倒的女性”(刘阿英的外在形象确实也接近韦明手中“不倒的女性”不倒翁玩偶的形象),在这里,导演或许借由人狠话不多的刘阿英表达了立场:新女性,干才有出路!
女主原型是自杀的作家兼演员艾霞(严以南),而饰演者阮玲玉又在影片上映后一个月服安眠药自杀。韦明之前,尚存万难。艾霞而后,此又一人!
五四运动后百年的今天,很少再听到新旧女性之别的讨论,相比二十世纪三四十年代,我们的女性身份更多地融入集体主义叙事,被放在社会主义女性主义的框架中被考量,但不要忘了,我们确实是站在前人累累的白骨上,用力去摘取那号称自由、平等的桂冠。
《新女性》虽是部默片,整个故事叙述非常流畅细腻。有人说电影的人物塑造上有其立场,但个人认为这绝不影响想要批判和反思的问题。这就是一部优秀的电影作品。女主韦明为追求婚姻自由而逃离了原来的家庭,可惜她的爱人毫无担当,最终抛妻弃子。韦明将女儿托付给姐姐只身来上海。她成为了一名音乐老师,同时也认真创作自己的文学作品。不久,韦明被假装单身的妇之夫王博士热烈追求,此人追求不成就使绊子让韦明被辞退。丢了工作无法糊口又急需筹钱医治病危女儿的母亲不得不被逼走上“一夜风流”赚钱的路,恰巧又遇到了王博士,立即反抗的韦明受到百般羞辱。王博士还和报社记者联手制造舆论迫害她。当韦明女儿殒命时,韦明选择了服药自杀。在电影的结尾处她的好友阿英在教室教着一批年轻女学生高歌,病榻上的韦明呐喊:“我要活啊!”顷刻间,香消玉殒。
王博士,虚伪的好色之徒也,令人唾弃。恰恰这样的男性占有了大量的社会资源,有体面的工作和“完美家庭”。当他们假装单身对女性追求不成,便用手中权势去迫害和践踏女性。先是让韦明丢了工作又拿着一点点信息不断加工编织假故事和报社记者合谋污名化她,还要保全自己。这个片段令人印象深刻,自私、虚伪、懦弱、恶毒被一览无余。相信不少人见过这般嘴脸。
而这位衣冠楚楚的小报记者也是曾以“帮助”之名企图侵犯韦明的。他们用掌握的资源来构陷女主,炒作和消费女性(包括她们的死亡)而获取利益,还达成一己私欲。他们是麻木、冷血、爱置身事外又吃着人血馒头的人。
而王博士的妻子她表面虽行宾客之礼,实则粗鄙、善妒、难以沟通,从她拒绝韦明的烟等诸多小细节都可看出其性格中的傲慢。她们只能看到其狭隘世界里小小的一隅,闹腾时丈夫送个礼物就能打发了。不过只是屈于男权的可怜受害者罢了。某种程度上说,她们还有可能是父权制度的维护者。
余海涛和李阿英的人物塑造颇有左翼色彩。余海涛是一个为人正直、善良又理性的男性,他收入不高却甘于贫穷,有铮铮傲骨,嫉恶如仇。同时,他乐于帮助韦明,经常点拨她。李阿英是该片“新女性”的象征,她积极乐观,敢于赤手空拳和王博士对打,“像男人一样去斗争”。但李阿英很大程度上是去性别化的,她少了很多女性特质。诚然去性别特质的女性在被“性幻想”和“性污名化”上不容易吃亏,难道,成为新女性一定要去掉女性的特质(包括生理)吗?
韦明和《悲惨世界》里芳汀这样的女人,其处境和遭遇令人同情的,尽管她们有时情路踏错,有时追逐了名利,但她们始终试图依靠自身力量生活下去又被一次次被逼上了绝路。单用虚荣的结果、轻贱自己、(过于理想主义)实践能力太差(这属于娜拉出走的议题,早就讨论烂了)和自作自受去侮辱和批判这些女性,我认为是十足的坏。很多悲剧往往是时代造就的,而且每个人境遇不同,根本无能为力。历史上很多香消玉殒的悲剧女性大多具有才情或有撩人美貌。她们平时受人追捧的,但只要暴露任何的缺点就会立刻受到攻击。当女人获得成功时,人们不会承认她的实力,而是猜测她是不是通过性交易才获取了成功。她们受难时又容易遭受“贞洁”攻击,认为她们是不洁的人,咎由自取的结果。这种司空见惯的想法是在父权文化下构建的。人类学家列维·斯特劳斯认为在原始社会“外婚制”和“乱伦禁忌”产生后“性交换”就出现了,女人像货币一样从这个部落交换到那个部落,而古老部落的食物(物品)分配权在男性手上,“性交换”的女性可以从他们手上获得更多食物、房屋居住权等。张念教授说:“启蒙之后的现代女性闯入了公共领域,注意,这个领域是父权或男权中心制。比如,一般流行用语中的成功的女性。不但成功的标准是由男人们制定的,而且女人的成功要打个引号。女性的成功是否基于她自己的实力,在一般的社会意识当中,对于一个成功女性,我们会对她产生很多猜疑,她是不是基于某种性交换原则才达到了她今天所有的成就。我们对一个打引号的成功女性的怀疑,其实就牵扯到最早的性交换原则下“女人”符码的产生。女人作为交换介质,或者斯特劳斯说的符码,用信息学的话说,是系统的源代码,输入之后,形成男性的权力联盟或权力系统。这种父权结构下的文化无意识,如今习惯性地以偏见的形式表现出来,使得闯入公共领域的女人们,在性交换这个层面上,无论是拒绝还是默认,都要付出一定的代价。”在父权文化下,人们永远会带着这样的偏见去定义女性的一切。带一点身份信息再加以无限想象污名化一女性太容易了。
由蔡楚生导演的《新女性》是阮玲玉生前的最后一部作品,女主韦明也与阮玲玉的命运极为相似。韦明的原型是自杀身亡著名女演员艾霞,她出生于书香门第,为了摆脱包办婚姻逃离家庭从福建来到了上海。在那个时代才学和美貌兼备的女人并不多见,她在上海迅速走红,成为了知名演员和作家,但不久就自杀了。阮玲玉的死就更为人熟知,“是谁杀死了阮玲玉”成为了当时公众的大探讨。“那些因《新女性》里对‘黄色小报’的批评而被激怒的小报记者们,通过制造更加恶毒的谣言来报复阮玲玉。莫名其妙地,她被描写成一个找男人只认金钱、对婚姻毫不真诚的水性杨花的女子。这些绯闻在影迷中引起很大震动,一时传言四起,小报大卖,海上影坛耀眼的明星瞬间竟成了无德无耻的坏女人。”阮玲玉于1935年3月8日服用安眠药自杀。阮玲玉也是一个受左翼文化熏陶的人,《新女性》就是左翼文化下的作品。同时,在当时电影界的女演员们都在试图摆脱传统意义上的“女戏子”身份,要“清清白白做人,认认真真演戏”,成为“合法的”文艺工作者。“改革话语、大众色情文化及女演员为生存和争取社会地位的努力这三种力量之间错综复杂的关系将女演员置于进退两难的境地,是许多挣扎于其中的女演员所无法应付的,但也为女演员提供了一个脱离下流社会泥潭的机会。”【节选自《诗与政治》】阮玲玉就是在这样新旧交替时代生活的女性。
韦明这样想通过自身努力改变命运却又被男权逼上绝路的故事让人痛心。一切历史都是当代史,如果你曾有过类似的遭遇和压迫,一定要记录下来,不要随便放弃斗争。女性摆脱压迫这一的斗争是一个漫长又艰难的过程。所有经历也都将是部斗争史的一部分。个人认为韦明还是有幸运的地方。她有爱她的姐姐,勇敢和积极向上的好友阿英,还有正直热心的余海涛一直陪伴其左右。电影结尾处,在歌声中,韦明虽死,韦明追求“不倒的女性”精神是活下来了。还记得它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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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喜欢阮玲玉倚在汽车窗前回忆过去的那段。利用车窗作为画框,再现过去的手法非常棒,放到现在来看,也是非常好的视听展现。
【修复版吐槽:给默片配音真是太神奇的事情了,哪怕原声带已损毁重新写个配乐也比这好吧】阮玲玉太美太棒,似是射穿银幕的魅力;但是故事还是太戏剧化也太激进,过犹不及;而且作为默片,字幕卡实在太多,不必要的"对白"影响流畅度。
车窗的画框回忆,韦明被胁迫时的叠影幻想,拉扯的正反打特写,视听语言在那个年代无疑非常先进。对接强烈的现实主义风格,夸张了悲剧性,矛头直指时代的黑暗面。阮玲玉饰演的女作家韦明皆所遇非人,这么一个有文化有理想有气节的时代新女性,在当时面对男权和资本的恶臭无耻还是无可奈何,这首先就是社会的悲剧。然而最唏嘘的是,片尾那“我要活下去”尚有希望的寄存,现实中的阮玲玉却是在劫难逃,25岁香消玉殒,留下“人言可畏”的嘘叹。现实远比电影罪恶多了。回头来看,蔡楚生那一批民国导演是真正意义上的左翼,然而导演当时和阮玲玉的暧昧,也是耐人寻味。8.2
这部电影有多好看呢,我看到后面完全忽略了糟糕的配音。但是整体来说无论故事走向还是台词都总有种用力过度的党员感【对不起。 当然即使是党员也是先进党员了,比如女主角觉得结婚是做一辈子奴隶,而卖春是做一晚奴隶。最后阿阮太美了。
有些技巧不错,但给默片配音,很是糟糕。很多观点太激进,不敢苟同。生造出一个女性悲剧,虽有时代影响,却很是局限。
镜头剪辑简直先进,故事不肥不瘦,演员恰到好处。中国的电影水平在急速地倒退!!
想來韋明如果活在今天, 應當命不該絕, 阮玲玉也是.
你以为现在女性的地位得到彻底改变了咩,一样人言可畏,一样弱势群体;女人只有看清所谓爱情、自立自强才能自救;阮玲玉实在演得太好。
戴锦华指出,女性在五四后得到的解放是“虚伪”的,这一解放的由来纯粹是男性在面对外来暴力威胁时社会地位被撼动所表现出的羸弱,历史中无一不是这般。尽管如此,在始终由男性设定规则的话语社会中,女性(尤其是新女性)作为群体被拯救了,但具体到个体时,竟再度回到“女奴”时代,成为被社会文化排斥而被放逐的异己者,在某种意义上,一旦女性与个体被绑定,便注定叙述/批判无法进入主流,只能蜷缩于社会一隅,被视为一种典型的时代症候便草草收场。注意到,在男性权力实施过程中,权力的实践者/合谋者中也有女性的身影,同时在现实中,牺牲了阮玲玉的这一社会冲突,却“并未牺牲”该片导演蔡楚生,耐人寻味。
第一次见到给默片配音(上译?),简直被毁得体无完肤!
【资料馆修复版】没想到其实是个讽刺悲剧。现存的版本都是50年代老上译给这部默片的字幕卡配音的版本。简直是毁了这部片子。也毁了观影感受。而这部片本身也过于夸张激进。用力过猛反倒做作,说教意味太重。除了女性主义,本片最大的意义就在于一语成谶地预言了主演阮玲玉的自杀悲剧,让人叹惋不已
老上译的配音版本,配音本身是不错的,但是结合默片看起来 不伦不类。这倒是个真正的悲剧。喜欢结尾的凄凉和悲壮。艾霞,韦明,阮玲玉,真是一语成谶。那个不倒的女性哦。
韦明,一位女性知识分子,接连被亲人抛弃,被社会抛弃,被奸人迫害,为救女儿被迫出卖肉体,于无奈中服药自杀,又于悲痛欲绝中大呼“我要活”…这一出出发生在女性身上看似遥远年代的悲惨事件,其实某种程度上仍然是今日社会的极端写照。生之欲啊生之欲!
太神奇的片子,蔡导实在非常细腻且大胆创新灵活应用,经常可以看到精心安排的细节,故事整体也很有趣,从侧面表现了大上海的面貌风气,从场面和人物来看都可以算得上大片。第一次完整看阮玲玉的片子就喜欢上了她,表演当中有跨时代的美感,笑起来太有文艺气质,表演也细腻不那么夸张。郑君里太好玩了。
配音版果断是不可原谅的,虽然字幕无比冗长配音倒也缓解些许无聊。与小津的[风中的母鸡]可做比较阅读。戴锦华老师对片中工人阶级女性“巨大的阴影”解读颇为中肯。本片最大的意义是裹挟了阮玲玉的人生于其中。
@电影资料馆。这就是个悲剧啊!阮玲玉1935年3月8日妇女节当天半夜两点在住宅服安眠药自杀,相隔6个多小时,最后抢救无效。这样看来这部电影的结局简直如同谶语,一个演员提前在大银幕上演绎了自己的死亡。
影片信息量非常大。插叙、想象性叙事、象征镜头、乃至快速剪辑的武打段落,多种风格融于一炉。韦明之死固然是女性/无产阶级在男权/资产阶级社会的悲剧,不过在叙事上也表现为一种落差之死,在所有的巅峰跌入所有的深渊。也反映了人与他人的永恒难题。即使有阿英的坚定,结尾也没能给出真正的解决之法。
#电影资料馆 看完之后有个大爷问片头是不是有歌。那首聂耳作曲的歌,他在七十年代老听,可惜今晚的版本听不清。本来挺难受的气氛,那个男人的一句Damn和滑稽的动作戏,让整个影厅的人哄堂大笑。这次看的后期配音的版本有点失败,看字幕卡的速度总比念的快,朗诵般的配音不仅没有增强真实感,还打乱了影片节奏,并导致背景音乐的割裂和戛然而止,但不失为一种有趣的尝试。还是那么喜欢阮玲玉,惧怕成为笼中鸟的她,写作了《恋爱的坟墓》。与《神女》相反,她没有卖身救女儿。与现实也相反,她在花边新闻的爆料下,终于喊出了那句“我要活啊”,四个字越来越大,覆盖银幕。有一处电影语言很有趣。二人坐在车上,阮玲玉望向车窗外,车窗成为画框,画框里播放的是二人认识的经过,她就这么静静地看着,没有办法控诉和反抗。
配音果断遭到广泛吐槽,不过过多的字幕卡也削弱了作为默片的意义,只有夸张表演与默片气质契合。批判意识浓烈,情节倒也精彩。最后的自杀情节仿佛一个可怕的诅咒,不知阮玲玉赴死之时脑中有没有回荡起片尾反复狂呼的“我要活啊”。
从蔡楚生角度讲,影片哀气太重,遂死寂沉沉。不仅缺乏对“新”的深入理解,也对解放女性的出路存在认知偏见。女性的“活路”最终止步于理想愿望的渴求与控诉。从阮玲玉角度讲,又是颇具传奇色彩的自传性影像的“活现”。后者意义更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