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死亡能呼唤它真正的名字
——《日月无光》影评
当时空被重新解构成单独的时间与空间时;当时间只被当作时间,空间只被当作空间时,我们将失去描述单纯而毫不矫情的夫妻模样的能力。直到一个和尚的身影落入到了画框中,人们才得以解救,重新夺回时空的概念。
在影片中最让我印象深刻的是那段文字:我想到在这趟旅程,所有向时间的祈求中,最温柔的莫过于,那位在豪德寺的太太,对她的猫——小虎所说的话:“猫咪呀,无论你身在何方,愿你永远幸福。”
影片用一位女人读信为线索,讲述了诸多旅途上的故事。关于死亡、颓废、时空、梦境和巴黎岛的鸸,一连串似乎毫不相关的画面和总在跑题的旁白。一封不知作者的信,一个不知其所的梦境,在地球的各个角落穿梭的画面,甚至特殊处理的影像。《日月无光》构建起来了庞杂的世界观,解构了时空,又将其审视与重组。
首先,我们得忽视画面与镜框,将整个影片分成三类人,记录者、被记录者以及观看者,在这三者之间,互相之间通过注视建立起特殊的时空关系。而整个影片的内容上,用信与梦境解构了时空,在形式上用剪辑解构了时空。
当我们的讨论刚开始的时候,就似乎遇到了困难。因为任何影像都带有自身的时空性,也就是被记录者的拍摄时空与观看者的观看时空,以及记录者的拍摄时空与观看时空。而影像的空间关系似乎本就建立在观看者对影像的注视上。因此,在继续讨论之前,我们还需要指出本片的时空特殊性。
第一,本片的拍摄时间与空间较为跳跃。第二,本片的时空比其他的时空多两个层次,一个是黑暗的画面,一个是特殊处理的影像画面。第三,本片的注视除了常见影像的注视以外,还应当考虑被记录者的注视、黑暗的注视、特殊处理的影像画面的注视、电视的注视、三个女孩的注视、面具的注视等。
讨论至此,现有的时空是:被拍摄的普通时空、观看者的普通时空、黑暗时空、三个女孩的时空、电视内部时空、电视外部时空、特殊处理的影像时空、死亡的时空。因此,本片的时空性具有特殊性,同时也构建起了自己的时空体系。
其次,这三者之间的时空关系是需要被理清的。在影片开头,一段黑暗,三个女孩,一段黑暗,飞机降下,又一段黑暗。导演用漫长的黑画面把连续时间和同一空间打破,然后重新构建整个影像时空的重构。导演这样做,其一是最开始就打破观众对影像习惯性的时空关系,毕竟这就是一部关于时空的影像作品,其二是为之后的重构打一个基础,也就是黑暗时空的介入,使得整个影片有了一种独有的呼吸感,因为黑暗时空的特点是仅有时间性,但时空性是依赖于观看者。这样既可以用时间性来调整节奏,时空的节奏,又可以给到观看者一个间离效果。
之后,我们关注一下传统面具、电视、特殊处理的影像以及三个女孩。传统面具象征的是更久远的历史,它们是代由历史来注视我们,第一是将时空性从传统的面具眼中被往回追溯,第二是纳入了历史的眼睛,加入到这一场照注视当中。电视,本身就具有时空性,而且如果将电视放置在上世纪的某个落后时代,电视节目是定时定点的播放,也就是说一定地区一定时间播放同一部影视剧。这不仅是电视内部时空,更强调了电视的外部时空。电视的最大的特点的反复播放,也就是说电视代表了对一段一摸一样的影像,在不同时空的反复播放,在这其中重要的似乎是电视的外部世界。特殊处理的影像,也就是将原本画面处理为我们难以懂的的影像,包括了二维的电子世界,或者其他。这其中最为重要的是开创出“第三维度视角”,也就是说记录者、被记录者以及观看者都在三维世界,而被记录者成为了第二维度的部分,而特殊处理是独立于二维与三维之外,特殊的存在,可以参考为非人类视角。三个女孩,写信人说到自己仍未觉得应当放置于何处。三个女孩是与记录者有关的部分。影片大部分都是客观的记录,配上个人表达的文字,赋予影像自我的部分。但是三个女孩是构成了记录者的部分,不能称之为记录,而是表达,三个女孩在导演的剪辑中,不是记录,而是表达。这一个部分对导演来说是独立的时空,当然,他在影片开头将其放置于两段黑暗之中也能够看出。
然后,我们来讨论一下注视,以及注视带来的时空关系。首先,我们应当考虑注视这个行为本身所具有的镜头性,也就是说镜头的拍摄与注视,在某种情况下是相同的,但是二者又具有某种区别。在纪录片范畴里,摄影机本身带有眼睛、偷窥、注视等人的行为。在注视过程中,注视者与被注视者产生的第一种时空关系,也就是信息在单向的从被注视者的时空向注视者的时空传输,而信息又被注视者富有某种情感和偏见地吸收(这与传播学概论有所区别);而如果双方互相注视,则是信息的双向传递,同时又互相的产生情感与偏见地接受信息。其次,注视又与拍摄有所区别,简而言之就是时间异同的区别。那么这样的时空关系有什么值得讨论的呢。注视多带给的是孤立感,或者说是空间感。注视者与被注视者之间的也许是接近的,或者是遥远的,但是无论如何,二者是孤立的,也就是物理上的隔离会带来注视这个行为的孤立,被发觉的孤独,或者说个人空间感。这可以解释为什么导演首先把三个女孩的片段放置于两段黑暗之中,那就是个人空间感,上文已经提及那是属于导演的部分,是导演故意将个人与其他隔离,就是在一开始告诉我们孤立感,在注视中被发觉了。其次,影像中的注视,还能叠加时空。镜头与眼睛对视,那么那个被拍摄的人注视的本是镜头,现在成了观众,观众所带给的是隔绝感,也就是时空完全错位,但是又因为人类的互通性,所产生的特殊联系,也就是所谓的灵魂看见灵魂,将两段没有联系的时空产生了联系。
讨论至此,时空性与注视可以告一段落了。接下来是关于信和梦境在内容上的解构与重构。信,一个用文字将两个时空强行进行联系的媒介,甚至具有滞后性,反复性等;梦境,一个用想象超脱出现有的时空而进入虚拟的第二时空。因此,无论是信还是梦境,都是对时空的一种裁剪与拼接。而当信作为本片的线索,加上剪辑本身的特性,让影片能够构建起庞大的时空体系。
对于影片的时空性,以及诸多影像手法,在此不过多提及。最后,我们应该来谈谈主题。“让死亡呼唤它真正的名字”。对我来说,这句话是本片的主题,也是对我来说印象最深的话。上文我们提及了影片构建了多层时空,而这些时空之所以被构建起来,对我来说最重要是让我们意识到自己被时空所困住。如果没有影像,那么我们不曾得知巴黎岛的鸸,不知日本与非洲。我们被时空困住了,而困住我们的体现就是我们的记忆不曾完整。不仅如此,还有关于死亡的话题。无论我们如何受限,我们都将在某一个时刻离去,我们不知道我们何时会离去,就像那位太太弄丢了她的猫,也不知它何时离去。因此,那位太太早早地就向神灵祈祷。这不禁让我想起了那位和尚,祥和与安宁。那位和尚的方式是被提倡的,对待被限制的生命,对待死亡,是淡然的。受限的生命与死亡,是必然的,是人类这个物种的局限性。就以人类的视角,对待时空,对待生命,都是有限的,因此日月无光,是作为人类无法感知到的。而如此想下去,就会陷入无意义的漩涡,因此导演给出了他的答案来慰藉自己。
“让死亡呼唤它真正的名字”,第一强调了我自己,也就是没必要否认自己存在的局限,第二是超越,可以理解为加缪的第三种人。影片的最后,导演将三个女孩,和朋友为他拍摄的火山喷发的视频放在了一起,以前的街道和房屋都被掩埋。可以料想到,那是一种宏大的历史潮流,将我们所覆盖。这是一种来自于人类自身的悲哀,这是一种来自自然的悲剧,但是最后,我们能够在时间的尽头,低声祈求着一句“愿你永远幸福”。自此,人类在自我逻辑下,用人类的方式宽慰了自己,即便日月无光。
【本文皆是个人理解,大有可能理解错误】
AN INTERVIEW WITH CHRIS MARKER – OCTOBER 2010
作者:Colin MacCabe Original: Critical Quarterly, Volume 55, Issue 3, pp. 84-87 翻译:沙皮狗
译文原载于:http://lwk.ffmm.com/?p=3549 英文原文链接://chrismarker.org/chris-marker/interview-fragment/
这段采访取自于艺术导演Christopher Roth和记者Georg Diez的项目80*81,意在从1980年到1981年间的事件中追寻当下。
克里斯·马克:《日月无光》里很了不起的一件事就是我们做了四种旁白:法语、德语、英语,还有日语。而且我们为每种语言找到了几乎相同的声音。Volker Schlöndorff,UFA的负责人,找到了德语配音,但最有趣的是找日语的配音。在东京我有一个常看的电视节目。那是早晨的富士频道,有一档类似于女性谈心的节目,有许多小游戏,通常还有很多眼泪:因为日本人很爱在电视上哭,日本人喜欢看女人在电视上哭(呃,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笑点…)。
那天早上,一个我完全不认识的女士在节目上被问话,之后大哭,然后她开始说话——那就是我想要的声音。我立即打电话给朋友说:“快看富士频道——那位女士是谁?”
然后才发现她是一位非常著名的漫画作者,专门画那种日本有着悠久历史的变装故事。一个女孩因为某些原因要隐藏自己的身份,所以假扮成一个男孩,然后另一个不知情的女孩爱上了她。所以这里就有一种百合的暗示和意味,虽然漫画里什么都没说。到最后事情都暴露了,还会有一个美好的结局。有一家戏剧公司专门写这类情节,演员全是女人,所以你会看到一个女孩假扮一个像是女孩的男孩。后来发现这类故事里,有一个叫做《凡尔赛玫瑰》,讲的是一个女孩在法国大革命时期不得不假扮成男孩,后来被雅克·德米改编成了电影——他最不为人知的一部电影。他为了赚钱在日本拍摄制作的,但我甚至不确定它有没有在这上映。
所以我在东京的所有伙伴们组织了录音。当然我无法掌控文本(因为日语),但我完全相信负责这事的女孩。然后我们发掘了那位女士,她住在一个满是动物的房间里——毛绒动物,泰迪熊,诸如此类的,简直是我的天堂,你懂的。我对此一见钟情。所以,四个版本最后都几乎是一种音色——这在电影史上是独一无二的。
科林·麦凯布:我被要求问你说,当你想到80*81时,你在想什么?
马克:那是我1978年重遇日本的时候,当时我去莱辛巴赫考察,牵动了我对日本的旧爱,1964年那会儿我在日本拍摄奥林匹克运动会。很快我觉得我必须回去那个国家,然后我为Anatole Dauman写了一部电影,一部我都不知道我会写下的东西,但我拿上钱就跑去日本了,这就是开始。
然后,当然,1981年弗朗索瓦·密特朗[1]上台。当然,你能能猜到我该怎么做。
麦凯布:但80*81不仅是和日本再续前缘,它还有几内亚比绍共和国。是怎么回事?
马克:纯粹巧合。我的朋友Mariel有一次希望我帮他们建立电影学院。我无法拒绝。所以它的缘起不像是《日月无光》里的次要情节——它只是那些事里的一个,意料之外。我刚好在东京舒适的酒店里度过了半年——一座真正的“宫殿”——然后另一个半年待在几内亚比绍的前兵营里,那里也像是“宫殿”,因为可以洗澡。那种转换对我来说,非常兴奋——从一个地方到另一个地方的运动像是一次愉快的辩证法运动。
麦凯布:你在几内亚比绍共和国做什么呢,在电影学院?
马克:我在教那些年轻人一点电影知识。我其实教不了什么,但那些年轻人都像是从雨林里忽然冒出来一样的,我试着想,可能我真的比他们懂的稍微多一点点。我从来就不想教任何人任何事,但在那里我可以试试。
麦凯布:但那会儿不也正是几内亚革命的尾声?还有1980年Nino无情的政变。
马克:是的,那正是革命结束的开始。
麦凯布:电影开头你说,重要的是去理解不同的时代。那欧洲的时代是什么?亚洲的时代呢?非洲的时代呢 ?这部电影看上去就是做了这样的事。
马克:是的当然。
麦凯布:《日月无光》是在《红在革命蔓延时》之后拍摄的,那会儿60年代和70年代初期的(政治)希望已然消逝。
马克:是的
麦凯布:但在《日月无光》里,成田和几内亚的革命延续了那种希望——你不想要放弃抵抗。
马克:首先你可以说《红在革命蔓延时》里的那种左派那时候已经面临危机。但撇开政变不说,在几内亚我仍然有些东西可以相信。现在,除了地下党外,没有人再关心几内亚了。就像政变和军队里发生了一场传染病,每个人都想从毒品交易里面捞一点油水,这才是最令整个非洲绝望的事情。当我拍摄《日月无光》时,情况还不像这样。Luís虽然不是天才,但他仍然带着阿米卡·卡布拉尔(Amílcar Cabral)的影子。仍然带着最初的理想主义。
麦凯布:我尝试去想象你从几内亚到日本,再回几内亚……
马克:对,非常令人兴奋。
麦凯布:你那会儿每个月都这样往返?
马克:不,应该是半年半年,但也不全是。我从一个地方到另一个地方,也会去巴黎。我把一年从中间分开了,挺有趣的。
麦凯布:你向Dauman承诺了一部电影——你什么时候决定的?
马克:在制作的过程中。令我惊讶的是,我看着我写的脚本,然后我想,这可以做一部电影。
麦凯布:花了你多长时间呢?
马克:完成电影的最后时间?
麦凯布:在影片目录里,写的是1982年。
马克:好吧,应该是4年。当时我还在做着很多其他事,但如果从一开始1978年算起:见很多人,建立社交关系;在这拍一点,那拍一点。然后最后1981年,我想它最终可以成为一部电影。所以最后制作应该是1年。
麦凯布:电影里有些精彩绝伦的镜头片段,但很难想象你在拍它们的时候就知道怎么去用它们。
马克:是,就像我一如既往的。我拍的时候永远不知道我在干嘛。
麦凯布:所以是最后的剪辑过程里你才发现里这部电影。
马克:是的,我通常的方式,是在现实中开始的时候开始,也在现实时间里的结束的时候结束。我在脑子里构建这部电影,但一旦我熟悉素材了,我就会从头到尾一气呵成,就像一个长镜头一样。
麦凯布:那叙事呢?
马克:噩梦。叙事一直都是噩梦,在《日月无光》里它很困难。超过一个月的时间里我都不知道要做什么,然后我就一直用现在进行时态,后来我尝试了过去时态,就成了。
[1]弗朗索瓦·密特朗(François Mitterrand,1916年10月26日-1996年1月8日),法国左翼政治家,曾任法国社会党第一书记和法国总统。
[2]这张几内亚比绍共和国女人的图像来自克里斯·马克的摄影集《回首》(Staring Back, p. 61), 同时也出现在《日月无光》里,代表着一秒24帧里一次目光对视的瞬间——是贯穿整本《回首》的一个标志性象征。
感谢Ninotchka Bennahum
这是我见过最美也最完美的电影。对于对好评十分吝啬的我来说,这是我唯一能给出如此评价的电影。以前我没说过这样的话,估计以后也不会了。电影这东西已经看差不多了,目前能拍出的拍出过的形态,总的来说就那么多。
可以说,它根本不是纪录片,也无关乎日本。与其通过这些去定义,还不如说这是某个作者的东京(等)观察日记。东京和观察都是由头罢了。这种观察实在有些像李维史陀的《忧郁的热带》。热带可以是忧郁的,李维史陀文学性的任性和见微知著的大胆判断已然超出了一般的人类学观察。而这部电影也超出了李维史陀,因为人类观察成为文学的材料,而又有影像的加入。然而影像以何种方式加入才能够不削弱文学的力度,或者站在电影的角度看,达到文学的强度?关键就在于必须承认它的角色是“加入”而不能鸠占鹊巢,僭越做主(我知道一定有人不认可这一点)。但在电影独立发展了一百多年,尝试了它作为独立艺术形式的各种形态之后,不得不说它变得越来越没有想象力了。比如今天的获奖作品,事实就是给《日月无光》这样的作品提鞋都不配。当然这里面有世界从各个维度均已堕落、无限平庸化的原因,但艺术正因如此更有前所未有的反思空间和责任,而我们为什么不尝试考虑电影至少形式上作为文学附庸(也借机实现自身)的可能性?
既然不是纪录片,便有人说这是诗影像,或者类似的词,但关键并不在于这是“有诗意的影像”还是“诗为影像服务”还是“诗—影像”,这种描述仍然在考量把影像本身归类,给电影王国的新成员编派身份。
而事实上,在这里,影像已经完全臣服于语言,共同为心理的真实服务。此前,物理世界的真实对于电影再现心理真实一直是巨大的障碍。观众必须先看到听到导演想要给观众看到和听到的,必须先明白发生了什么,才能感受到他们应该感受到的情绪,才能缓慢代入角色。在这里产生了颠倒,通过语言,感受的过程是即刻的、超越时空的。在这里,不再是“我们看到——于是我们想”这样的顺序,而是我们睁着眼睛在思考,在倾听脑内自我发出的声音。手摇镜头与其说使我们看到什么,不如说使我们看到飘忽的双眼在诗人思考时随意捕捉到的情绪化景象。并没有人在看——但我们又的确在看、在听,用另一种目光和听觉。这是处于同一时空当中,每个人却感受到迥然不同景象的那种视线和听觉。
于是,不管是电影还是文学,此时都达到了一个新的高度。从影像被扭曲的程度来看,这就更不可能是一部所谓的纪录片。
但它的确非虚构,没有剧情。狭隘的分类只能把它叫做纪录片。没有剧情,也就不需要演员,但这里并非没有演员。这里唯二的演员,一个是只有声音的朗读者,一个是声音都没有的导演即作者自己。
我们之所以注意到它的独特性质,最直观的就是基于它的形式,即贯穿终始的朗读。作者自己从未出现又无处不在。局从一开始就已经布好,并且相当简单。总是越高级的玩法越不需要技术。从头到尾我们听到的是一位女朗读者平静抽离的声音。这并不是她的记忆,而是她叙说他写的信,他写道如何如何。于是我们只能通过她的想象去想象他的想象。正是这三重(不可思议)的想象构成了间离,这是我们一直以来在文学中所熟悉的想象和间离,也正是诗意所在。并且是回忆,所有的语言都是回忆,所有的语言都只能是过去时,这是语言好过电影(现在时)的地方。
所以说,它满足了我关于电影终极的想象,而且由此一来第一次,我想要拍一部电影。因为我终于找到了一部像样的电影。如果我拍的话,我一定只拍这样的电影。在这样的电影里,你只需要处理四样东西:画面、配音朗读、环境音和配乐。首先是配音朗读定下框架,当然如何使中文朗读悦耳不做作是一个挑战——也许母语的熟悉感会消弭作者和观众的想象,也使人更多分心评判,正因如此作者选择了一位异国异性的朗读者,这又是一层间离——其次是为此服务的画面,而环境音和画面必须匹配,最后是穿插于环境音和朗读之间的配乐,用来调整整体的节奏。最重要的就是节奏,这就像呼吸,声与画、人与目之所及的共同呼吸,这就像心跳,和世界共同心跳。
这样的电影不是没有,我看到过的类似的电影有这么两部。一部是拍了《乘火车去旅行》的导演伊戈尔·什特尔克拍的短片《明信片》,主题同样是读信。另一部是杜拉斯的短片《否决之手》。杜拉斯关于声画分离,拔高电影的尝试众所周知,但她拍的其他电影就像她的小说一样过于难以理解,也难以唤起理解的欲望,至少以我目前的水平我看不出成功之处。但《否决之手》是完美的,那是一个女人所做的晨梦,在清晨城市的街道一部行驶的车中,梦到人类远古的历史。在时空的幻化中,我们同时梦到别人的记忆和自己的未来,地心和宇宙边缘,激情和泪水,仪式和牺牲,光荣和苦痛,早饭和键盘,AI和小鸟,大海和总统和世界杯,一切和一切以外。在这一点上,艾略特、克里斯·马克和杜拉斯,以及未来必然有一批这样的作者,他们殊途同归。
值得打五星的电影非常少,即便打了我也很少作评论,而且几乎不会看第二遍。我害怕重看会失望,会失去初识的振奋感。但这一部不会,我会时不时拿出来看它,或者仅仅是对着它发呆也好。因为它本身已经是一个入口,一个通道。它告诉我我想要什么,以及并非我无法再忍受电影,而是绝大多数电影确实让人难以忍受,相比之下毫无可取之处,也没有一帧可以说是有力的。
后记:写完读到另一篇影评,对克里斯·马克的采访中他说,“超过一个月的时间里我都不知道要做什么,然后我就一直用现在进行时态,后来我尝试了过去时态,就成了。”哈哈,果然。
时隔很久也已经忘了《堤》拍了什么,但画面静止、展示照相无疑是更加极端的电影为语言服务的努力。似乎克里斯·马克所拍的其他电影也都类似于此。
在看完《持摄像机的人》时重新梳理了自己对电影的一些认知,如果说吉尔斯滕.约翰逊把碎片的影像重新整理为日记形式的混合题材而让人着迷,那么影像作为一种记录的方式是否可以由文本的形式来决定它最终所展现的形式?在阿伦雷乃的电影中我们已经见识过声画分离,《去年在马里昂巴德》中影像塑造了一个记忆的空间,而旁白(文本)则架构了过去、现在、未来的男女相逢的节点,我们开始体会到文本可以给影像附加更多意义,不仅仅是作为一种简单的诠释而是改写和重塑碎片化、模糊化的影像,赋予全新的个人意义。克里斯马克的《日月无光》以书信作为文本把旅行的影像串联,夹杂了私人的情感和联想蔓延成旅行见思的一个过程,其中出现最多的是东京的浮光掠影,克里斯马克尽兴的感受着东京的多元,留下深深的思恋。
电影在教给我们一种新的视觉规则和讲述方式时,文本则改变并扩展了我们对于影像的重构以及我们可以拓展其边界观念。声音和画面作为一种观看的标准,而具有创新力的艺术家们将声音从原始的画面分离出来进行新的创造,那些碎片影像的收集则是对世界的收集,那些情感和批注将世间万物尽收胸襟。
在《日月无光》中克里斯马克在列车中看着睡着的乘客们,用摄影机注视着他们的脸,根据不同人的相貌联想到不同类型的电影实在是有趣,在这里摄像机作为人眼记录所见,而剪辑进去的电影画面则作为大脑中的联想所呈现,它的有趣来源于真实性和私密性。
电影自其诞生之日起,在经历无声时期的摄影雕琢,影像的魅力被放大后反而进入有声时代我们在声音和画面的抉择中做了很多粉饰或者妥协而形成和真实性的距离感,所以道格玛95中提及只采用环境声,自然作为一种视听艺术只使用环境声是很大的一种困难和挑战。在克里斯马克的游记中我们在冰岛、非洲、东京、香港等地任意的切换着,在空间和时间上的随意革新了我们对于电影线性的认知,但是在它被称为电影的前提之下我们对它的题材限制是书信,书信和小说不同,小说的故事常规还是要按照线性发展的但是书信之随意真是想到哪写到哪。
如今,电影几乎已经被视为一种娱乐的产物。这就意味着和其他大众性的艺术形式一样,电影并未被大多数人看作一种艺术。电影的功效真的只要满足我们可怜的视听欲望就足够了吗?我想在大多数热爱电影的人影像观探索中都是在找寻一种诗意的感受,由于电影给人以一种游历了非真实的记忆的幻觉,在影像的帮助下我们潜入别人的生活之中经历着和自己繁复生活截然不同的体验,一部电影就是一个高度浓缩的记忆晶体,而我们享受这种诗意的落差。我们迷恋文学的力量不仅仅是因为单个文字的排列组合可以形成我们意想不到的世界,我们也可以借机走入作者的内心窥视着别人的情感,在《持摄像机的人》和《日月无关》中真实的影像被串联,一部日记和一封书信所传达的真实情感更能让人有所共通。
如果我们接受摄像机所记录的情形,我们就会在二十四格中定格自己的记忆。作为碎片化的影像外人很难理解其中的关联,然而文本作为记忆的陈述填补这一不可被分享的空白,作为一个创作者在分享自己经验和想法之时不可能只简单的展现无意义的片段想法,只有叙述性的东西才会使我们理解。作为空间和时间相交的艺术形态,一些伟大的实验者已经在开拓了影像边界,我们从塔可夫斯基、候麦、戈达尔、阿伦雷乃等先驱的电影中已经体会到电影幻化的形态和更视觉性的美感。
在伍尔夫经典短篇小说中《墙上的斑点》中,在躺椅里的伍尔夫由斑点联想到种种让人感知意识肆意流动的美妙,而在克里斯马克的《日月无光》中我们从导演记录下的冰岛三个孩童的影像开始踏上记忆之旅,思路在先影像在后我们跟随着克里斯马克感知着不同的地域文化和导演一起感叹记忆、时间的幻想般的存在。
最后以电影的开头艾略特的诗作为结尾:因为我知道时间永远只是时间。空间永远只是空间。
日月无光
1.
在看《日月无光》的时候,我不得不几次停下来,消化庞大的内容。这个庞大不是信息的量级,是Chris Marker调用镜头的气力。
他在记忆的深海里,恣意地走动,打捞画面。
我在汉口到上海的火车上看了一半。在上海,我的视觉受了他的感染。日月无光像是一种疾病在传播。无微不至的观察。最隐晦和最普通的细节。如同火车安检的漫步边际的人群,鱼贯而入。他们生出触角,和知识里其它细节产生联系,这些联系像地层深处岩浆涌动的闷闷的轰隆,在高温里剧烈地翻腾搅动。
地铁上,对面玩纸牌的女孩和祖母。他们用一副纸牌对抗终点站前的等待。他们没带伞,淋到雨,现在头发仍然是湿漉的,浅色的外套变成了深色,一点点往浅色褪回。祖母穿着迷彩的短袖,外面是蓝色的针织外套,女孩穿着红色的连衣裙。他们把腿盘着,半搭在金属的座椅上。他们的游戏是翻牌比大小,赢的一方收牌,最后比较双方的牌数多少。他们津津有味地重复比赛。
Marker拍了一段东京地铁的镜头。80年代的地铁。黑压压的人群把小小的纸质车票交给闸门口的检票员,白花花地雪花一样的纸片,有序地落入检票员的纸盒里。重复,重复下去,个人的面孔抽象成无差异的纸片。
他的日本友人,把图像处理成印染的风格。日本60年代运动的冲突械斗,40年代起飞的神风队员,都没有了具体的面孔,只有化学物质反应般的色彩,和在轮廓中猜测的暴力。
Marker忧虑这样的记忆。
“在每一个面孔底下的,记忆将会被那些伪造出来的集体记忆所取代。千百个有个人创伤所组成的记忆。”
但同样以纸片为材料,地铁上的牌局给我不同的触觉。他们的重复不是抽象,他们的面孔随着雨气的蒸发,愈加清晰,像是反抗要强加在他们身上的集体记忆和刻板印象。地铁的检票口,端着圆形蛋糕盒的人过不去闸门,他别扭地踮起脚,把盒子抬过胸口,勉强地蹭了过去。
选择普遍性的形象来覆盖这些细节。相信历史建构。了解记忆,是告诉我们自己的内心制度。
秩序要在抽象的总结里才能找到么。
2.
How can one remember thirst?
一个人要怎么记住渴?画面上是船上的几内亚比索妇女。她的嘴唇,眼神,和哗哗流淌的水流。国家可以让我们记住贫穷、耻辱和不发达的时代,它真的能让我们记住“与此相关”的饥饿吗。
当我们去回忆一个感官,而不是情绪的时候,很少能通过场景的重现去追溯。我能记得一件事,想起来愤怒和悲伤。但在饭后想不起来饥饿,甘甜时想不起来苦涩,它们只能作为想象和比喻存在。
在中元节的龙华寺见到上海的朋友。罗汉面没有让我想起食肉的感受。即便我努力去回想,我想起的只是一种缺乏,当下不能满足的缺乏。缺乏连起记忆,记忆则是欲望。
我们的话题是科技和公益,公共和私营的分界。我想到,这场讨论会成为我对于这顿饭的记忆。一个关键词。不是潮湿的龙华寺,不是我想不起来的荤味,不是周六暴雨早晨挤满人的素食馆。
这样的回忆比集体构建的回忆更值得担心。它有效和简练地概括了两个小时的上午。自我完成。它把细节变成幕布背景,给以个体补充一连串可供参考和调取的延续性。我再次感受到了一种连续,还有私人关系的进步。
他问,那些不摄影的人,要如何记忆呢。
3.
凭借感官,记住一种缺乏。
我真是一个糟糕的病人。马林诺夫斯基在病床上读了《金枝》,余生立志人类学,桑塔格在医院里写了《疾病的隐喻》。我感冒没了嗅觉味觉,崴了脚要躺床缓走,便会烦躁。疾病创造了无感官世界。
这种缺乏只能在缺乏的时候唤醒,而不是在满足的时候。想要记起来,却怎么努力也不会想起来。这比遗忘历史或是重来什么集体记忆更让人觉得可怕。我不担心什么符号或是关键词的消亡。
Marker对日本的猫着迷。拍了供养猫的寺庙。祭祀上,他发觉孩子的神情不是恐惧,而是好奇,仿佛想要看到死亡的那一端。这样的好奇要在什么时候消失?他们并没有经历死亡,没有参加祭祀的人会经历死亡。
当恐惧渐渐取代好奇的时候,我希望还能凭着感官,记住恐惧的缺乏。反抗关闭的边界,抹去的细节,潜入的符号。我希望能记起来,在那个下雨潮湿的中元节的早晨,在地铁口看着天空和手机的面孔,以及他们对于晴日的记忆。
尽管还有半年,但可能是我本年度看到的的最喜欢的片子了。片头引用的艾略特关于时间和空间的话几乎贯穿全篇,如果把关于时间空间(历史、地理、社会)的思索这样大的框架比作川流,那些细琐的叙事、记录和信件就是水上的粼光,很美,不是虚弱的自恋,而是更坚硬的美。最喜欢的地方也在这里,借用艾略特的说法,历史的意识不但要理解过去的过去性,还要理解过去的现存性。因此是对永久的,也是对暂时,更是瞬间与永恒相连的意识。在这样历史与个人交织的意识下,诞生的是脆弱与强韧混杂的诗。印象很深的是,里面讲一种历史的失落,是个体记忆都被宏大的集体记忆掩盖。看完之后觉得或许历史有一种反行其道的抚慰,就是每个时代中被掩埋的个体心灵,那些失语的眼神会使真正自由的,超越言语游戏之上的记忆不言自明地留在时代里。
无止境的猎奇和肆意揣度,不是搞社科的好态度然而很美。最像诗的电影。 Chris Marker真是对回环结构情有独钟啊
克里斯·马克回顾展@法国文化中心。电影并非是注定的叙事艺术,纪录片也不只有客观呈现真实一种可能。克里斯·马克的影像总在探寻着电影的边界,本片中他引入虚构的叙述者,借用旅行札记的组织形式,剪辑拼接都市的众生百态与影视中的悚然奇观,对希区柯克《迷魂记》做论文式剖解,对时间、记忆与历史做哲学化思辨。丰富的文体实验糅合高密度信息量,让这部电影成为了不适合影院观赏的作品——观众需要随时暂停,回味,记录,摘抄,对话——正襟危坐如同进行一次严肃阅读。
#A+#克里斯·马凯真乃神仙!将对于西方来说已经成为某种景观的东方世界和第三世界纳为影像中完全属于自己的“心理空间”。其镜头下的日本、非洲、冰岛、香港无不带有个人的思绪,却以这些地方的“只言片语”关照整个世界的现代进程,探讨整个人类族群的联络与羁绊,最后回归到“不管在哪儿都希望你幸福安乐”的人文关怀以及定格在媒介图像展现的直视镜头的人物预言未来,真的太让人说不出话了…… 到底怎么样才能拍出这样一部完全私人又完全社会的电影啊!高兰评价这部电影是“想象的范畴”,真是随着马凯本人游走的思绪写就的诗,旁白太美了。
最大的啟示:如何通過聲音聯結映像碎片。
东京的美妙 只存在于飞向太空和日月无光
比阿伦雷奈强多了...
4.5;以旅游书信为旁白形式,介于虚实相间的散文诗,以艾略特之“我知道时间永远是时间,空间永远是空间”为基准文本,探讨记忆如何重写历史,个人记忆如何被伪造的集体记忆取代,雕刻的时光最终留存的影像。电影片段插入实拍记录,尤以援引《迷魂记》体现“时间的漩涡”为佳。城市的列车聚合了梦的碎片,城市是梦境的投影,多次提及日式文化的万物无常、消逝永生,穿插诸多历史影像,再次彰显蒙太奇的力量,奇异的时空共融性。
戈达尔并没有终结了电影的历史,Chris Marker才真正做到了这点。在所有涉及记忆的作品里,只有他这部划时代的「日月无光」完成了对主体的消解。叙述的声音究竟是谁?写信的这位仁兄现在又位在哪里?这个没有身体性的声音成为了一个幽灵的存在,游荡在民族的、政治的、人类的、电影的记忆里,尖锐地指出客观回忆的不可能。电影对过去画面的重现仿佛「迷魂记」里的时空漩涡,把回忆的人坠入万劫不复的深渊。而当电影结束时,它已经来到了未来,看着当下的画面扭曲成电子化的全息图像。忘记的乌云上回忆的金边里,三个小姑娘的画面即将被火山灰埋没。
[日月无光]和[堤]像是克里斯·马克的两面,这边是绵长的游移的回忆式的,那边是跳跃的神经质的幻想式的。同样的对于现代社会的忧虑,被转化成了宗教、政治、生活方式不同方面的急速坍塌来表现,以致最后会说,Beloved cat wherever you are may your soul rest in peace
本意是记录各个国家的纪录片拍着拍着成日本脑残粉了最终百分之八十都是东京。。。
影展看到这里才真的觉得马克的许多作品都不能说是“纪录片”了,而是散文电影、诗电影。而相对其他几部或许会给人高冷神秘知识分子的形象,这部真的非常私人又非常浪漫,对白全是书信,时不时还夹杂一声叹息;他喜欢猫,就到处找猫拍。还有自己的孩子。思绪到哪里,摄影机就去哪里,太酷
记忆,我们并不记得,记忆是谎言,我们像重写历史一样重写记忆。
不知所云,大概要归咎于字幕翻译。对电视图像猛拍,倒有不少启发。尤其是将电视中的暴力、色情画面和地铁瞌睡族剪辑在一起,像是被电视洗脑的现代人的意识流。
用影像重构记忆,既不是真实的历史,也不是虚构的故事,是诗。诗由世人书写,却被诗人发现。诗人最能捕捉这个世界动人的细节之美。
散文式的风格;零叙事;摄影很好;文字略为晦涩。
这种自陈自扫的风格只有极少数导演能做到。好像经历过世界末日的人,重新捡起一些记忆的碎片,又明显知道它们没有用处。更像是一个被洗脑的人,很不情愿地说出内心残留的痛楚。日本的3S:Business, Violence, Sex。
电影被以信件的方式展开,碎片化的影像在文本的串联下散发着迷人的情感。因为文本而赋予过去的时间性,我们得以在克里斯马克的带领下打破空间的维度在冰岛、东京、非洲等地游历和思索。多元化的东京怎能不让人流连忘返,作为记忆的载体我们一次又一次从过去挖取新的情感,私密和真实性的美感让我们感动
实在是太美了 不是美丽的美 而是影像记录之绵延悠长,是与语言共谋后产生的附加能量,是散漫而丰富的思绪本身,属于关灯后熟睡前这一黄金时间那飘摇的脑电波
Florence Delay沉靜自信的對位旁白聼起來就好像整個片子眞是屬於她的.....雖然Wenders對東京幻滅,八零初的日本其實還很懵懂和古樸..Michel Krasna配樂果然怪腔,有一場新幹綫和恐怖片剪在一起的montage相當達達..那個陽具博物館現今還在不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