伯格曼的《秋天奏鸣曲》,其标题明显提示了影片具有的音乐结构——奏鸣曲,音乐史上最成功、影响最深远的结构设计。无数音乐普及书籍喋喋不休地试图教会入门者,让他们记住呈示部、发展部、再现部。我所见过对此结构设计最精彩的叙述,来自钢琴大师陈宏宽:
“为什么奏鸣曲这么有趣?从Ι级到Ⅴ级再回到Ι级。我突然想到这其实就是我们生命中很巧妙的反应而已,在Ι级的时候我们的生命是那种比较按部就班的生命,然后慢慢地离开她变化到了Ⅴ级,这种变化只有你在那个地方才能感受到,感受到了之后你再回来。但你回来之后的那个生活,就和先前的那个生活完全不同了。”(来自陈在上海音乐学院音乐学系的讲座)
陈揭示出了奏鸣曲结构中最基本的冲动,而奏鸣曲结构之所以如此成功,我相信就是因为这一冲动也也埋藏在许多民族的神话、传奇、历史以及伟大的艺术作品之中:出生-离家-回家。其中自然也包括伯格曼的《秋天奏鸣曲》。伯格曼曾亲口说过和陈非常类似的话:“我们在年轻时,从父母身边逃开,而后一步步,再回到他们身边,在这一刻,我们长大了。”
有评者早已注意到《秋天奏鸣曲》中,若干“自传性”的蛛丝马迹。当一个人献身于艺术或他认为的崇高事业,由此带来对家庭、对子女的可怕创伤、疏离与强制。作为一个热忱牧师的儿子,本身作为一位成功的艺术家,导演伯格曼两方面都曾亲身体验过。女主演伯格曼(褒曼)也为了和意大利导演罗伯特•罗塞里尼浪迹天涯,抛弃了自己的家庭。所以,《秋天奏鸣曲》的呈示部:一个忠实的牧师丈夫,叙述对妻子无条件的爱与顺从,显得耐人寻味。主题从“爱”与“顺从”出发,开始一个绝对骇人的旅程。
发展部的真正入口,我相信就是那个“肖邦前奏曲”场景。女儿(牧师妻子)给母亲——一位杰出的钢琴家——弹奏肖邦《a小调第二前奏曲》,就像重新回到儿时,在母亲的监督下练琴。女儿虽是一个敏锐的作家,但她弹奏的肖邦却带着浪漫主义中最糟糕的滥调:肖邦音乐成为温情的避难所。母亲哭了,她是被女儿的温情打动了(而不是肖邦),触发了她对过去美好一面的回忆(至于美好下面是什么,观者很快就会知道)。而后,母亲坐到琴前,以一个真正艺术家的气度,重新弹奏了一遍《第二前奏曲》。同样的音乐,女儿弹得像温室花朵,而在母亲的手下,怪异的低音音程麻木空洞地潜行,三音旋律像幽灵一样显现,踉跄地在附点中跌落,这是一个令人惊惧的深渊!真正的艺术开启了矛盾、凸现了矛盾、激化了矛盾。在伟大的艺术表现中,没有温顺中庸的空间,一切都推到极端。
伯格曼有时喜欢让影片具有一种偏橙的暖色调,在《魔笛》和《芬尼与亚历山大》中,这种色调就像大调和弦那么稳定灿烂。而《秋天奏鸣曲》的橙暖色调固然喻示着季节,但核心包裹的是彻骨冰凉的冷色。就像贝多芬奏鸣曲的发展部那样,呈示部中“爱与温顺”的主题被扔进熔炉,扭曲撞击得几不成形。
当天夜里,母亲被恶梦惊醒,事后证明那只是真正恶梦的开始:喝得半醉的女儿,毫不掩饰地道出对母亲和家庭生活的真实看法,光辉的艺术生涯、成功人士的千金、艺术家庭的熏陶,这些都是假相。实际生活是一个地狱,罪魁祸首就是母亲。伤害由无数的琐事逐步一刀一刀地积累,就像最残忍的凌迟,温馨的家庭其实是一个施虐的刑场。发展部的高潮处,女儿控诉道:“一个母亲和一个女儿,还能想象出比这更可怕的结合吗?”母亲只能喃喃道:“你究竟是爱我,还是恨我?”我们终于触及了这首奏鸣曲最令人心悸的核心,极端的爱与恨之间实际上没有界限。“你爱我吗?”就等于“你恨我吗?”
再现部,重新回到了牧师丈夫,叙述对妻子无条件的爱与顺从(牧师主题在母女争执的发展部,偷偷隐藏起来,伯格曼再次发泄了对教会的不满)。但一切都不一样了,母亲离开了。母女无法达成和解,按照导演自述中的说法,最初的脚本以母女彼此谅解收尾,女儿“给予母亲新生的想法因难度过高而放弃,角色们似乎都有自寻生路的倾向。在我早年,总试着去掌控角色,但后来我变得明智些了,让他们去自我展现”。(《伯格曼论电影》广西师大出版社,第230页)。
伯格曼对自己这部电影并不十分满意,《秋天奏鸣曲》今日的荣耀似乎更多归于女主演伯格曼,这部电影成为她的第一部瑞典语电影,也是她的天鹅之歌。但在我看来,导演伯格曼在这部影片中,最天才的设计之一是那个瘫痪的小女儿,患有失语症。在姐姐与母亲冲突的当口,滚下床,爬到楼梯口,凄厉地喊着“妈妈!”而母亲在那一刻,已经彻底崩溃,反向女儿央求道:“救救我!”这个无法与母亲沟通的瘫痪女儿,顿时转化为这种母女关系的象征。影片最后凝固在这两个彼此缺失的半圆,做出一个互为渴求的姿态,就像两下急欲解决的不协和和弦,尖锐地要奔向最后的主音。然而,伯格曼在这个关口,中止了奏鸣曲的乐章。所带来的结果是,整部影片就像一个巨大而迫切的问号,试图挤压出每位观者的答案。
在母亲和女儿之间,我们看见最深的恋慕,也捕捉到最了然于胸的讥诮和厌烦。这种亦敌亦友、爱恨交织的情感,比父子之情更浓稠和伪饰。在日常平淡的生活中,女人间特别敏感的心所产生的惊心动魄的交锋,如闪电的强光在柔软的心尖烙下伤痕,带着最残忍的清晰记忆,纵使一辈子也无法黯淡和释怀。如张爱玲,老年在写作《小团圆》时还字字泣血地重现母女间的对峙,对母亲当年并非无条件的、充分的爱耿耿于怀,每枚情感的毒剑都怀藏在心,时常检视。
鲁迅说,“家是我们的生处,也是我们的死所”,正因为我们无从选择出生,无从选择父母,摘下“父子情深”“母子情深”的“和睦”的面具后,其日深月久的拉锯和磨折才愈加显现这宿命般的冷酷。
伯格曼1978年的影片《秋天奏鸣曲》,表现了母女三人的爱恨关系。母亲夏洛特(英格丽·褒曼饰演),是位杰出的乐团钢琴演奏家,大女儿伊娃(利芙·乌曼饰演)嫁给了一位乡村牧师,住在湖畔的牧师住宅里。小女儿海莲娜(莱娜·尼曼饰)从小患病,身体孱弱,住在伊娃家中,只能用破碎的发音和伊娃交流。
伊娃和母亲夏洛特七年未见,母亲在大女儿的重要人生事件里屡次缺席,结婚、生孩子,包括孩子的死亡。对患病残疾的二女儿更是把它像生活的不和谐音般丢到了记忆的旮旯角落。影片以伊娃给母亲写信开头和收束,呈首尾的环状结构。母亲夏洛特在失去丈夫的悲伤中答应前往伊娃的家,既让伊娃喜出望外,又心生困惑:七年了,她这次来到底想要什么?而伊娃的疑问也是一次自问,对自己是否长大成人的一次确证和试探,她是否已经拥有了足够与母亲抗衡的力量?
三人的爱与恨
母女间第一次谈话,是母亲一段直视镜头的自恋自怜的独白:夏洛特看向虚空,镜头剪切到她在病房照看濒死的丈夫,在她博取同情的叙述里从没看女儿一眼。而当镜头转向女儿,女儿伊娃带着困惑和着迷的专注,望着母亲。两人对坐下来,开始交谈,伊娃谈到妹妹海莲娜也在家里期盼和母亲见一面,母亲夏洛特显然吃了一惊,极力掩饰惊慌和排斥,而当出现在小女儿海莲娜门前房间时,母亲已满怀爱和深情。
伊娃充当着海莲娜的翻译,一家人的亲昵交流里,伯格曼轮番给夏洛特、海莲娜特写,两位女儿如我们般观看母亲精湛的似乎无懈可击的动情演出,而一丝亲近的犹豫和眼神的嫌恶将母亲的惊慌失措暴露无遗。母亲体面伪装的热情外表下对亲情的淡漠和疏离,大女儿殷勤、热望的眼神下压抑的委屈与怒火,小女儿感动流泪下是失语和失去母亲卫护的现实。 三人的交锋在一次夜谈里将情节推至最高潮。
伊娃在酒后释放自己,终于袒露了对母亲的爱和恨,她在回忆中回到了孩童时的样子,层层递进地控诉让痛苦和折磨扭曲了她的脸,在利芙·乌曼和英格丽·褒曼教科书般的演技里,伯格曼并不将两位演员同框展现,而是将镜头逼近人物,人物的神情带着纤毫毕现的情感真实,在摄影机的逼视下无从隐藏。
在拍伊娃的特写时,略带仰视的机位,给人压迫感。温顺谦卑的伊娃此时显得傲慢、不容分说地责难,目光冷峻而无情。而给夏洛特的特写里,平视中捎带俯视的特写机位,表露了母亲夏洛特难得的软弱、自责。
“妈妈之所以痛苦是为了让女儿也痛苦。这就像脐带还没被割断……妈妈,我的忧愁难道是你隐秘的愉悦?”
“你说出你的体贴,用关切的语调,没有一个细节可以逃脱你的爱的能量……真实的我丝毫不会被爱或被接受。你着了迷,而我越来越害怕,越来越失去了自我。我说你要我说的话,模仿你的手势。甚至我一个人的时候,我也不敢做回我自己,因为我恨那些属于我自己的东西。”
“你在情感上是个残废,事实是你讨厌我和海莲娜。你的内心是紧闭的,总是从你自己的角度想问题。我爱你,但你认为我讨厌、愚蠢、失败。你伤害了我一辈子,你也同样受伤。所有敏感脆弱的东西你都攻击。任何有生命力的东西你都扼杀。”
女儿的血泪控诉酣畅淋漓,字字打动人心,像每出家庭里一次假想的爆发,而母亲便能全然接纳吗?
影片中母亲为自己辩解:”我不记得我的父母曾经碰过我,我对任何和爱相关的东西都很无知,温柔、接触、亲昵、温暖,只有通过音乐,我才得以抒发我的情感。”夏洛特原未及伊娃情感的放纵、粗野、不加拣择,夏洛特还是死守着钢琴家的优雅,没有吐露出对女儿真实的想法。伯格曼让英格丽·褒曼躺下来,躺在地毯上,让她的衰老和虚弱在松弛中显现,让她也回到孩童的状况。
影片是话语的海洋,在多数室内的拍摄里,将人物的内心话语显现,情感冲突用话语的交锋来表达,话语、话语、独白、独白。在戏剧高潮性的言语发泄里,我们听到伊娃的呼喊般的控诉而感同深受,这时楼上的小女儿海莲娜像得到心灵感应般,痛苦地扭曲着自己的身体,从床上滚落下来,一路爬到楼梯口,期盼着母亲的关爱和抚慰。她尖叫地嘶吼,妈妈,向母亲求救,而母亲夏洛特正经历着情感的崩溃,口中喊的是“救救我”。母女都是情感溺水的人,无法互相施救。
影片中的三人关系,更多的是伊娃和夏洛特母女两人的关系,海莲娜的失语,只有伊娃能听懂她不完整的发音,这个角色设定带着母女间沟通无望的隐喻。海莲娜在影片中起到点睛的作用,是母女创伤的一记加强音。
三组对位
影片在开始的谢启名单中播放的亨德尔F大调奏鸣曲(作品1号)的第一乐章,橙黄温暖的色彩里奏鸣曲像一双温柔的手拂过,带着爱的美妙和灵动,舒缓而放松。与剧中母女分别演绎的肖邦的第二前奏曲——凄美、哀伤,带着演奏的肃穆,形成音乐上的情感对比。前者是理想中的母女间的情感,是伊娃写信时自然流露的美好期盼和夏洛特劝服自己动身的一个优美的展望,而后者仍将他们拉回到固有的情感模式——
在这出戏里,女儿开始胆怯到后来战战兢兢地为母亲弹奏,始终紧张地注视着乐谱,弹奏完最后一个音符后,像受到震颤般将指尖放到嘴里,惊怖地等待母亲评价/“宣判”。演奏中,镜头轮流转向伊娃和母亲夏洛特,我们看到夏洛特端庄的脸上一闪而逝的不耐烦和否定,表演般的泪流和动容后又是不予置肯的神情。而她的宣判是,哦,她爱伊娃,潜台词里对伊娃错误的演奏有着不容让步的认真。然后她无视伊娃受伤的神情,不由分说地解说乐曲,亲自示范弹奏。镜头用余光关照母亲,重点放在女儿的脸上,这张受伤的脸低视钢琴,再缓缓抬头看神祇般的母亲,目露哀戚,像注视着深渊。母亲的强有力,吞没了女儿卑微无力的演奏,女儿注视着母亲,母亲注视着钢琴,从不看向女儿,女儿在一次次绝望的无声呼喊里沉没。
这里既有两首乐曲带来的情感的对位,也是两种颜色的对位。伊娃从母亲到来之后就穿绿色的衣服(两身装束)或是灰蓝的家居服,而母亲在晚餐时穿的是咄咄逼人的,招摇的红色,“绿色”的伊娃殷勤地服侍着“红色”的母亲,像奴仆般忠心耿耿。然而红色也出现在伊娃的第一个镜头里,伊娃丈夫对着摄影机独白,对伊娃全心全意的爱和不被理解的寂寞,无从了解伊娃内心的叹息。镜头远处伏在钢琴上写信的伊娃,正是一身红裙,是夫妻关系的隐喻,接受更多爱的一方更有恃无恐,往往忽视对方情感上过分的付出。
而另一组对位是情感的代偿,在两代母子感情的处理上形成饶有意味的反差。伊娃怎么在与母亲相处中得到创伤,就如何弥补在她的家庭里。儿子是她心灵休憩的港湾和支柱,弥补了母亲造成的爱的裂缝。然而儿子的早逝,又将她推向真实的深渊。她不得不面对自己丧失爱的能力的茫然现状。
无爱和现实和疗愈的可能
任何形式的爱,都可能给神经症患者一种肤浅而表面的安全感,或甚至是一种幸福感。然而在内心深处,他却不相信它,对它表示怀疑和恐惧。他不相信这种爱,因为他固执的相信没有任何人可能爱他。这种不被爱的感觉,往往是一种自觉的有意识的信念,它不因任何事实上相反的经验而动摇。的确,它可能因为被视为天经地义,理所当然而根本不反映在人的意识里;但即使它模糊不清,它也仍然像它经常被自觉意识到时那样,是一种坚不可摧,毫不动摇的信念。同样,它也可以隐藏在一种“满不在乎”的态度下,表现为一种玩世不恭的傲慢,这样它就很可能令人难以发现。这种不被人爱的信念,极其类似那种不能够去爱的状态;事实上,它正事对那种不能去爱的状态的自觉的反映。显然,一个能够真正喜爱他人的人,自然会毫不怀疑地相信他人也会喜爱自己。
这段引用自卡伦·霍妮《我们这个时代的神经症人格》的话,为伊娃做了精确的心理注解。伊娃因童年没有被母亲好好爱过,成年的她也总是像孩童时孤单地期盼母亲巡回演出后回到家,期盼着充足的爱和回应。因为不被爱,而不会爱,也不信任爱。她对丈夫言谈间深情的表白,回之淡淡的质疑,“说的很好听,但没有真实的意义。”丈夫说:“当我向伊娃求婚时,她说她不爱我,她说她从未爱过任何人,她不会爱。”
而伊娃丧失爱人能力的现实绝非一次深夜的畅谈就能解决,母女俩还是重新回到两人相处的情感模式里,影片的结尾,海莲娜对母亲的不告而别伤心地嘶吼、大叫。夏洛特逃离这份窘境,在火车上惊魂卜定。而伊娃重回平静后再次给母亲写信,寻求宽宥。平静生活下情感的创伤仍旧狂暴如海。
sonata,中译奏鸣曲,其实就是独奏,音乐里的独白。在瑞典深秋时节,7年不见的母女团聚,然而她们却没有谱出一曲和谐的协奏曲,仍是各自上演着自己的奏鸣曲。独奏加上独奏,由于心灵的不能相通,结果是更孤独,更绝望的独奏,而永远叠印不成默契的交合。 第一主题:夏洛特 无爱的动机 她是第一主题,她永远是第一,带着高贵的光环。当她穿着一袭鲜红长袍出现在女儿女媳面前时,就让人不自禁的有种压迫感。刚到女儿家,她就开始迫不及待地叙说她在医院照料病危情人的经历。与其说她在抒发自己对死者的悲痛,毋宁说她在讲叙自己如何值得同情,需要安抚的遭遇。她所有倾诉的落脚点都在自己身上,所有情感的指向都在自己身上,她对自己是这样的充满了激情,以至于她的目光不可能停留在别人身上,她情感的空间不可能扩展一点点,哪怕是对她的丈夫,女儿。对于别人的不幸,苦痛,她本能地抗拒。当小女儿告诉她姐姐被接来了时,她脸上立即阴云密布,在无可奈何地去探望这个有病的大女儿时,片中经常使用的近镜头清晰地凸现出她对这个女儿本能的厌恶。她是一个无爱的人,但她却需要爱,需要很多很多的爱,需要身边的每一个人都来爱她,关心她,膜拜她。她也知道,爱是相互的,因此她善于表演,伪装,表演对别人的热情,伪装对别人的爱,甚至有时候她自己也开始相信自己是懂得爱的,但在她连亲人的形象也记不清时,她终于发现,她自以为爱别人爱得最强烈时,只是她需要别人的爱需要得最强烈时。她不懂得爱。她是强大的,因无爱的彻底而强大,她能得到一切她想得到的东西,包括她一生都不曾学会的爱,她是艺术家,但不是那种多情而博爱,对万事万物都充满了热烈激情的艺术家,她是这样的艺术家,情感指向是单一的,心灵空间是逼仄的,心无旁骛的局限却也能营造出强大的艺术能量,一如她诠释的肖邦。 第二主题:伊娃 爱的动机 伊娃说,她不会爱,她没有爱的能力。伊娃的丈夫对夏洛特说,伊娃并不爱他。这是因为她从小就长在一个无爱的环境里,每一次渴望被爱的愿望都归于幻灭。这让我想起了张爱玲的《金锁记》里曹七巧的女儿长安。和伊娃一样,她也长在一个无爱的环境里,有一个不懂得爱,甚至以折磨她为乐的母亲。但和伊娃的成长完全不一样,长安继承了她母亲的所有,成为曹七巧第二,而伊娃则在本能的驱使下,不由自主地朝着与母亲相反的方向发展。她也渴望被爱,她却是以拼命付出爱的方式来渴望被爱的。在母亲强大阴影的笼罩下,她极其谦卑,极其压抑地爱着,孤独地爱着,绝望地爱着,爱得不到回应给她的心灵造成了致命的伤害,使她对自己爱的能力产生了深深的怀疑,她的爱从此得不到生长,刚刚萌芽的青翠娇弱的爱的嫩叶凝滞了,而她用尽全身每点力气蓄积起的汹涌压抑的爱找不到适合的倾泻的出口。因此当她有了自己的孩子时,他蕴积多年的爱终于得以喷薄而出,这是她的孩子,和她一样天真柔弱的孩子,不幸,孩子夭折了,她新生的爱也夭折了,心灵的残缺再也没有弥补的可能。 第二主题:伊娃 恨的动机 爱不成,便生恨。恨总缘于爱,恨也总比爱更难,它永远是把双刃剑,伤自己比伤别人更深。对伊娃来说,更是如此。她的恨伤不着她的母亲,而只能跟深更深地伤害自己,因为恨的每一分增长都伴随着摆脱不掉的爱的每一分增长。在那个深夜,伊娃借着酒劲,对母亲发泄了郁积多年的恨,仍然是独白,她声嘶力竭的话语里所传达的情感离她母亲的心灵仍然是那么遥远。女儿喝酒,母亲抽烟,酒是浓烈的,烟是轻漠的,酒是热的,烟是冷的,女儿在酒里暴露自己,母亲在烟中逃避自己,影片好几次将镜头定格在母女俩的面部特写中,女儿爱恨交织的痛苦扭曲的面孔和母亲冷漠麻木的面庞形成鲜明的对照。伊娃不会恨,不会真正的恨,单纯的恨,她孕育的恨的婴儿有根剪不断的爱的脐带。当母亲离去,恨的动机隐退,爱又悄然滋生,她又一次热切地渴望母亲的到来,首尾的呼应似乎预示着爱恨轮回的无休无止。 回旋曲 海伦娜 未形成的动机 如果说一生都未摆脱母亲的阴影的伊娃是个深刻的悲剧的话,有病的海伦娜则是个未成型的悲剧。片中没有交代她病的缘起,我把它看做是一种宿命。这位姑娘以孱弱,极需关怀的形象出现在她母亲面前,而她母亲确是个最不愿关怀别人得人。但即使是这样残缺的躯体内,也仍蕴藏着她那优秀母亲不具备的爱的潜能。当那个忧郁的大提琴手贸然进入她的视线时,我们借伊娃的目光看到了爱情可以使一个少女获得怎样的新生。低沉的提琴旋律回荡在昏暗的房间内,唯一的一束明亮的光投射到海伦娜的脸庞上,为她蒙上了一层神圣的光辉。然而就是这唯一的一线光,一次新生,也被母亲轻描淡写地无意扼杀了。提琴手抗拒不了母亲耀眼的光辉,离她而去,她病情立即恶化,生命从此更加黯淡。比起伊娃,她被母亲毁的更加彻底,连形成一个有价值的悲剧的可能都没有,但在情感的本质上,她与伊娃是同构的:渴望被爱--得不到爱--绝望地爱。片中母女第一次见面,母女都努力地笑,母亲止不住心里的厌恶,仍要努力地笑,女儿面部肌肉已经僵硬,仍努力地笑着,以表达心中极大的喜悦。在苦痛的梦魇里,海伦娜本能的呼号仍是含混不清的"妈妈"。而在另一个意象层面上,她与她母亲形了某种同构:弱者。她母亲一直努力将自己打扮成一个惹人怜爱的弱者,海伦娜则是一个真正的本色的弱者。影片中有一段,母亲躺在地板上向伊娃哭诉己需要爱,需要帮助。镜头切换到沉入梦魇的海伦娜,她在地板上挣扎着爬行呼号,两段镜头不断的切换,形成叠印的效果。至此,母女三人的生命已经死死地纠缠扭合到了一处,尽管她们有如此的不同,彼此灵魂如此的不相通,但从对被爱的极度渴望这个层面上来说,她们都是弱者。 亲情是最原始,最本能的情感,因此伯格曼选择它而不是爱情来诠释爱。爱可以成为人的弱点,因为爱是柔软的,让人心软,惟其如此,在崇尚坚硬的世界里,爱才显得弥足珍贵,爱也是沉重的,它需要人付出的太多,惟其如此,在侏两必争的社会里,爱才显得不可多得。爱又是需要回应的,爱得不到回应,是对人心灵的最大伤害,相互回应的爱使心灵相通,是拆除萨特所谓"墙"的唯一方法。否则,就只有孤独的独奏。秋之奏鸣曲奏出无爱的苦痛,心灵的阻隔,奏出人对爱的永恒的渴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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伊娃:人必须要学会如何活着,我每天都在练习。其中最大的障碍是我不知道自己是谁,我在黑暗中摸索着,要是有人能够爱我真实的样子,或许我就能够了解自己。但这事的可能性却是微乎其微。 维克多(伊娃丈夫):我想告诉她,哪怕只有一次也好,有人全心全意地爱着她,但是我无法说得让她深信不疑,因为我总是词不达意。 夏洛特:有一天他一直盯着我看,接着他笑着跟我说,明年这个时候我就不在了,但我会永远与你同在,我会一直想着你。 伊娃:小时候我很崇拜你,后来有很多年,我一直很抵触你和钢琴。 伊娃:你感觉到这里的宁静了吗?艾力克是4岁生日前一天过世的,这你也知道。维克多没法接受,他和艾力克的感情很好,表面上我很悲痛,可我内心里始终觉得他还活着,我们还在彼此身边,我只要稍微集中注意力,就能感觉到他。有时候我睡着时,我能感觉到他的气息,就在我的面庞上,他会用手抚摸我。他在他的世界里,可我们还是随时能够触碰对方,我们之间没有界限,没有一道不可逾越的墙。有时我会想我儿子生活的地方是什么样的,但我又知道这是无法描述的,因为那是个能让情感得到解脱的地方,你懂我的意思吗?对我而言,人类是无与伦比的造物,就像高深莫测的思想,所有一切都存在于人生,崇高也好,低微也罢,人是上天按照自己的形象造出来,集万物于一体。就这样造出了人类,也造出了恶魔、圣人、先知、艺术家、离经叛道的人┉世上一切都彼此共存,相互成长。就像是庞大的图案,在不断的变化,你明白我的意思吗?同样世上肯定也存在着无数个现实世界,我们迟钝的感官所能感受到的现实只是其中一个,但是无数个现实世界是交织存在的,只有恐惧和惩戒能束缚住我们,界限是不存在的,我们的想法是不受限的,我们的情感也是不受限的,是焦虑在给我们设限,你不觉得是这样吗?你在弹贝多芬第29号钢琴奏鸣曲的慢乐章时,你肯定觉得自己是活在一个没有束缚的世界里,这里头的状况你无法探讨,也无法洞察。 维克多:当我向她求婚时,她立马就告诉我,她并不爱我。我问她是不是爱着其他人?她说自己从没爱过人他人,说自己不具备爱人的能力。我和伊娃在这里住了好几年,后来艾力克出生了,我们本来都放弃生孩子的希望了,还准备领养孩子。你知道吗?伊娃怀孕后跟之前完全是判若两人,两当时的她快乐,温柔,合群,她也变得懒惰起来,郊区工作和钢琴练习她一概不予理会。她会坐在那里看着光线,在山岳和峡湾上移动,我们突然变得很幸福。我比伊娃大得多,当时我开始觉得有一层灰色的隔膜正在将我裹住,虽然现在回头想想,我可以慰安慰自己这就是生活,以后生活就会是这个样子。可是后来一切都变了。 伊娃:你把爸爸和我的生活搅的一团糟,你还背着他出轨了,每天晚上是我坐在爸爸旁边安慰他,我得告诉他,你还爱着他,你肯定会回来。我得大声地把你的信读出来,你的饱含深情活泼有趣的长信,你会在信中讲述自己在旅途中遇到的趣事。我们就坐在那,像两个傻瓜一样,两遍三遍地读你的信,我们都觉得你是世上最出色的女人。 伊娃:对你来说,我就是闲暇时解闷的洋娃娃,我要是病了,闹脾气了,你就会把我交给保姆,你会把自己关起来弹钢琴谁也不能打扰你。我就站在门外听你弹琴,我会趁你喝咖啡,休息时溜出去,确认你还在屋里。你对我总是很和蔼,可你的心思却在别外,我问你问题你几乎从未回答。因为你是那么优雅,所以我也想要变得优雅,我开始对自己的衣服挑三拣四,我怕你会不喜欢我的样子。那时的我很丑,我长的瘦骨嶙峋的,眼睛又大又圆,嘴唇肥厚,眉毛稀疏,我的手臂太细,脚太大,我觉得自己难看死了。有一次你跟我说,我应该是个男孩子,说完你就笑了,你怕我会难过,可我当然会难过。有一天你的行李就放在楼梯底下,你用外语讲着电话,我向上天祈祷发生点什么事好阻止你离开,可你每次都会离开,你来到我眼前,抱着我亲了一下,接着你又抱着我亲了一下,你看着我微笑着,你身上的气味几好闻又陌生,可当时你对我来说就是个陌生人,你已经在准备上路了,你眼里看不见我,你就这样走了。我当时就想我的心脏就要停止了,我会因为心痛而死去,我再也不会快乐了,我怎么能熬过这痛苦的两个月呢?我会伏在爸爸的腿上痛哭,他就坐在那里一动不动,她那柔软的小手放在我的头上,他这样一坐就是好几个小时。他抽着烟斗,烟雾笼罩着我们。有时候他会说话,他说我们今晚要不要去看电影,或者我们晚饭吃冰淇淋吧。我都不在乎,因为我要死了。时间一天天的过去,我们在孤独中熬了过来,我们不怎么说话。和爸爸在一起时,我很自在,他从来不会感到心烦意乱,有时候他看起来有些担心,我当时不知道他在金钱方面有困难,可我每次进去时,他总是很开心,我们会聊会儿天,不然他就用苍白的小手拍拍我。有是奥托叔叔会坐在沙发上喝白兰地,他们总是小声的咕囔着,我都怀疑他们到底能不能听到对方在说什么。有时候哈利叔叔会过来下棋,那时家里的气氛就会非常安静,我能听到房子里三个钟嘀嗒走动的声音。你回来的前几天我会很兴奋,全身发热,于此同时我又害怕自己真的会生病,因为我知道你很怕病人。当你进屋时,我兴奋得不能自已,我说不出话来,你不耐烦了,就对我说,伊娃不高兴妈妈回来,接着我的脸就会涨得通红,开始浑身出汗,我说不出话来,我什么词也想不出来,家里的话全让你一个人说完了。 伊娃:以前很爱你,妈妈,对我而言,这是和生死一样重要的大事,可我不信你的话,你的眼神会出卖你的话,你的声音很美,当你说话时,我的整个身体都能感受到这种美感,可我凭直觉就知道你心口不一。我听不懂你说的话,最可怕的是当你生气时,你脸上会挂着笑容,你和爸爸时生气时,你就会叫他“我亲爱的朋友”,当你对我感到厌倦时,你就会叫我“我的宝贝女儿”。 伊娃:当时只有14岁,你找不到更好的事做,你就把你攒下的精力一股脑全用在我身上,你觉得自己之前忽视了我,所以你就想要补偿。我想要为自己辩护,可我却没机会辩护。你的声音总是包含着关切和担忧,没有一个细节能逃过你慈爱的眼神。我有点驼背,于是你就让我做体操,你跟着我一起做,用你的背痛当借口。你觉得我花了太多时间在我的头发上,于是你就把它剪短,那发型难看极了。你觉得我的牙齿长歪了,所以我就得带牙套,我看上去跟个怪物一样。你说我的裤子和裙子是小朋友穿的,所以你问都没问,就擅自给我做裙子。我什么也不敢说,因为我怕自己会伤到你。你还给我看我看不懂的书,我使劲地读,接着你要和我讨论我读过的内容,你就在那不停地说,可我一句话也听不懂,我唯一担心的就是在你面前暴露我的无知。我像瘫痪了一样,不过我还是学到了一件事情:我身上没有一处值得人爱,没有一处会被人接受。你当时着了迷。我变得越来越害怕,越来越崩溃,我的言谈举止都是为了取悦你,就连我一个人呆着时,我都无法露出自己真实的样子,因为我憎恨自己的一切。这太可怕了,妈妈!现在我回想起那几年我还是很痛苦,全身发抖,那真是太可怕了!我当时并不知道自己恨你,我一直相信我们爱着彼此。我没法恨你,所以我的恨意就变成了严重的焦虑症,做噩梦,啃指甲,把头发大把大把地扯下来。我想哭,可我却哭不出来,我一个声音也发不出来,我想要尖叫,可我只能听到发哑的哼声,这让我更害怕,因为我觉得自己要疯了。 伊娃:母亲和女儿,是多么可怕的组合,这里头掺杂了情感,困惑,还有毁灭。但凡有可能,母亲就会以爱的名义来为所欲为,女儿应该继承母亲的委屈,女儿应该为母亲的失败而受苦,母亲的不快乐,女儿应该要感同身受。就好像是从未剪断的脐带。妈妈,是这样吗?女儿的不幸就是母亲的胜利吗? 夏洛特:我小时候的事,我基本都不记得了。我不记得我父母曾经碰过我,不论是抚摸还是责罚,他们都没碰过我,和爱有关的一切我都一无所知,喜爱,触碰,亲密,温暖,我只有在音乐中才能表达自己的情感。夜里我醒着时,我会想自己到底有没有活过,我想知道是不是其他人也是这样,还是有些人对活着这件事比他人更有天赋,还是有些人从来没活过,他们只是存活在世上。接着我就会焦虑不已,我看到了自己丑陋的样子,我从来没长大过,我的面容和身体已经老了,我在积攒着记忆和经验。可在我内心深处,我却觉得自己从未出生过,谁的脸我都不记得,连我自己的我也不记得。有时候我会尝试想起我母亲的脸,但我没法想起来,我只记得又高又黑,眼睛是蓝色的,鼻子很大,嘴唇很丰满,但我没法把碎片拼到一起,我看不见她。同样的我也没法想起你,海伦娜,莱昂纳多的脸,我记得生你们姐妹俩的场景,但唯一的印象就是生孩子很痛,可疼痛是什么感觉?我不记得了。莱昂纳多曾说过,他是怎么说的?对,他说有现实感也是一种天赋,大多数人都缺乏这种天赋,也许这是件好事。 夏洛特:我不想当你的母亲,我想让你知道我和你一样无助。 伊娃:可怜的妈妈就这样匆忙地走了,她看上去是那么的惊恐,一下子变得憔悴起来,她的脸看上去这么小,她把鼻子哭得红红的,我再也不会见她了。天快黑了,气温也降低了,我得回家给维克托和海伦娜做饭,我现在不能死,我害怕死亡,谁将来或许会需要我,将我从牢笼中释放出来? 夏洛特:保罗,看到那座小村庄了吗?家家户户的灯都亮起来了,大家在忙着晚上的事情,有人在准备晚饭,孩子们在做作业,我觉得自己与一切都格格不入。我老是想家,可等我真回家了我又觉得自己想要的肯定是其他东西。 维克多:有时候我会盯着我妻子看,她不知道我在场,她备受折磨,自从夏洛特匆匆离去后,她就一直这样备受折磨但没法入睡,她说她把自己的母亲赶走了,她无法原谅自己。 伊娃:亲爱的妈妈,我现在知道自己待你很不好,我是带着要求,而不是怀着喜爱之情接近你的,我用自己那可憎的恨意折磨你,但我的恨意已经荡然无存了,我做错了,现在我请求你原谅我。我不知道你能否收到这封信,也不知道你是否会读这封信,也许现在已经太迟了。但我希望自己的发现没有白费。我们之间到底还是有善意存在,我是指我们要互相照顾彼此,帮助彼此,关爱对方。我再也不会让你从我生活中消失了,我会坚守着这一信念,我不会放弃,哪怕现在已经太迟了,但我觉得现在还来得及,一定还来得及。
步入老年的英格丽·褒曼,在英格玛·伯格曼的镜头下时而仪态万方、时而苍老疲惫。另一面是年过四十的丽芙·乌曼,她戴着近视镜,眉头紧锁、步伐迟钝,但身体异常地挺拔结实。她们扮演母女,交换着彼此的宠爱、迷惑和仇恨;我坐在银幕下方第三排的中央,看见伯格曼的正反打简单利落,聚焦、虚焦都与情绪相合,彩色胶片粗糙而细腻,像张爱玲笔下粗呢针织感的建筑表面,人物的体态纹路,肌肉的细微变化,那些低首垂鬟、眼含热泪,都像雕塑一样沉骘,像真人真事一样微妙。
伯格曼抓取了一种生活中并不少见的母女关系:母亲天赋异禀,女儿却资质平庸。女儿要想得到母亲的爱,先要得到母亲的认可,因此一辈子生活在求之不得的痛苦里;母亲则沉迷于自己构建的母爱之内,竭力舒展自己的天赋、对抗自然的限制,对女儿的注视、痛苦和仇恨茫然无知。在舞台感极强的乡村别墅里,母女两人的独白交替延展,慢慢擦去久别重逢后的温煦表层,显现出多年以来的沟通无力症。
观影开始时,我以为伯格曼导演会从人本主义出发,给予二人平等的发展眼光和同情心,却发现这样一来,母亲这个角色必然失败,因为电影从头到尾都没有给她的痛苦提供深刻的情由。乌曼扮演的女儿台词生动,句句入木三分;褒曼扮演的母亲虽然极尽优雅,但表达痛苦时显得极为幼稚。于是我换了一个角度观察整个电影,不再强调人物的可能性,而是关注人物的局限性。这样一来,母亲的角色马上显得极其成功:幼稚成了这个角色的局限,正如宗教是女儿角色的局限一样。伯格曼的悲观,赋予了这对母女不同寻常的分量。
当乌曼宛如鬼魅一般质问褒曼,是否女儿的痛苦就是母亲的胜利时,她的妹妹,丧失了语言能力的海伦娜正从床上挣扎着滚下来,嘶声叫着妈妈。乌曼对妹妹的悉心照顾,似乎也是建立在痛苦之上的一种自私的安稳,一种类似母亲的、有些残酷的温馨。她对母亲曾经有过强烈的爱,由此生出无法逾越的对爱的不信任。这种不信任只有在被人需要时才能暂时沉默,因此她选择相信上帝赐予的苦役,以对抗她眼中早已枯萎不堪的生命。但她的信仰恰恰是对上帝的辛辣讽刺:基督教教人们彼此相爱,而她对别人的照顾和付出,却完全出自刻骨铭心的对爱的怀疑。
平生第一次看伯格曼的电影就在影院里,这是我的幸运。我几乎一下子就被他的观看和描摹所吸引:每一个镜头都留下耐人寻味的内容和留白,每一次运动都充满人类独有的思考力量,每一帧构图都表现出创作者独特的审美趣味,每一句台词如果不动人心魄,至少也是心血凝成的巧思。或许他的某些安排不够生活、过分极端、甚至刻意追求不朽,但在九十分钟的音画世界里,他调动的资源、提供的细节确实不亚于一部长篇小说。像长篇小说一样,小小瑕疵不能否定其伟大的诗意;与长篇小说不同的是,他的镜头细腻到几乎可以抚摩,却同时端庄结实,如废墟、如历史。
镜头质感超凡,色彩打光简直美得一塌糊涂,拉大提琴那一场就像一幅构图完美的油画。从头到尾如同一场有限空间里的心理话剧,大段独白相当挑战演技,然而母女两人都是异常出色,这种情绪突如其来的爆发和内心的挖掘既是拷问也是自省,和解的不可能也早已注定。
本片的艺术气质相当耀眼,从片名到结构,从故事到表演,从画面到台词,导演赋予了太多可资分析的样本。母亲噩梦惊醒后与酒醉女儿的对话,层次之递进关系,表演之精准程度,恍惚有种看心理惊悚片的错觉,揪心不已。
人生最无法控制的两件事:自我的才华和出身,从婴儿诞生的那一刻起这二者就以命运的名义形塑着所有悲剧。而在亲情里,所有的解释、呼喊、疯狂、道歉,都是无用的。你的亲属关系,是你“天赋”的重要组成部分。
女兒看著母親彈肖邦,她盯著她的臉,那表情在我心上扎了一個又一個窟窿,血噗噗往外冒,真疼。
这或许就是我喜欢伯格曼的原因——描述至亲的亲人间的相互折磨。这种折磨以爱的名义进行,将母亲的痛苦变成女儿的痛苦,母亲的失败变成女儿的失败。有时候觉得,家才是最孤单的地方,正是因为共度了最长的时光,才看不清彼此真正的模样。
如果有人真实地爱我 也许我有勇气正视自己
褒曼的角色是她自身真实的写照,亦是伯格曼的,这两位瑞典最富盛名并且拥有相同姓氏的伟大艺术家,都为了各自的事业给自己的家庭带来可怕的创伤与疏离,乌尔曼那时也与伯格曼劳燕分飞,由她扮演的女儿,对母亲的爱与恨,在我看来,兼是对伯格曼的。褒曼随罗西里尼浪迹天涯,在好莱坞沉浮多年后终于回到故乡的怀抱,这样一位瑞典巨星,居然是第一次出演瑞典电影,这与影片的“奏鸣曲”结构不谋而合,伯格曼曾说:“我们在年轻时,从父母身边逃开,而后一步步,再回到他们身边,在这一刻,我们长大了。”
褒曼晚年有力的角色和作品(也是她和同叫伯格曼的大导的唯一一次合作),两个母女一台戏,完全可以搬至舞台的电影啊!两个人以中产阶级特有的文学性吵架方式(不看伯格曼不知道吵架还可以这样吵的啊)从天黑吵到天亮,积蓄多年的情感喷薄而出却并不是任何事情的解决⋯演员太好啦。弹琴那段最好。
人需要一辈子来摆脱家庭带来的阴影
褒曼和乌曼实在太适合饰演母女了,两人敏感、紧张、激动的神情和含泪的眼眸都有同样的特质,令人心痛。
票价伯曼展映@ GZ二刷,大银幕重复创伤体验,很爽。母亲和女儿本质是一体两面,海莲娜则是她们关系的具象体现|看得PTSD严重爆发。“她从未爱过任何人。她不会爱。”我也不会。作为我的第3000个“看过”标记,这部片实在太疼了,看得我一直想死,想停止存在,所以无论如何都不能够用“喜欢”的心情来看待它。但是它反映出的苦痛我全部明白,全部明白。不能爱已是小事,如果生你的人使你生不如死呢?忍不住又看,忍不住又想:还好不是在影院看,因为要在寂静的黑暗中无声地哭非常累
我们永远都只能是一个人,即使是与最亲密的人在一起,也会感到痛苦和孤独。
我宁愿将海莲娜看作是伊娃的潜意识。爱恨交织的极致是一种失语症,能用语言组织起来倾泻的总是带着伪装,伊娃借酒宣泄用言语逼迫母亲时,海莲娜剧烈痛苦地挣扎着,母亲请求原谅伊娃不发一言时海莲娜叫喊着妈妈,过来!母亲逃跑了,伊娃低落沮丧看似平静,海莲娜喘不过气濒临灭绝崩溃,最后喊出的是妈妈
【中国电影资料馆展映】很惭愧,这是我看的第一部伯格曼作品。也很幸运,能在大银幕看到如此佳作。体会到了什么叫“飚戏”。银幕放大了演员一举一动一蹙眉的神情,也放大了色彩与气氛。让观众跟着揪心,回味震撼。每个人都深受家庭的影响。一滩平静的潭水下,激流涌动。完美的观影体验(尽在小西天~
伯格曼着实擅长探讨家庭关系中的疏离、误解、仇恨与虚伪,这回连母女关系中可能潜藏的自私、虚荣、傲慢与偏执亦被袒露于银幕之上。暖黄色调的室内陈设挡不住亲情中的刺骨冰冷。暮年的英格丽·褒曼和盛年的丽芙·乌曼飙戏,伯格曼式的特写与大特写一次次地揪出人的灵魂,攫住观者的心绪。整体还是比前作[呼喊与细语]更加具有舞台剧气调,尤其是以丈夫直面镜头自陈来引入(与收尾)故事的拍法(后景中是弹钢琴的妻子),以及一个个固定的镜头与多处门框式构图。(9.0/10)
1.亲情无法一蹴而成,突如其来为了爱而爱的爱只会造成更多的伤害,女儿是个体,应给予自由和尊重,当然,更重要是发自内心的关爱;2.不断沉淀积累的感情鸿沟再也无法跨越,大声的宣泄也只是带来了一时的解脱,却无法得到挽救;3.秋日里的奏鸣曲再美也渗透着一股凄美和哀婉。
姐姐的呼喊(近乎咆哮的控诉)与妹妹的细语(语焉不详的呢喃),后者可视为前者精神上的分身以象征恋母的本性,而伊娃已然只剩下恨意和愤怒;母女的两副假面,母亲生气的时候微笑,叫恨的人“我最亲爱的”,叫厌烦的人“亲爱的小女孩”,以爱的名义施行毁灭,用玫瑰中伤所爱之人,女儿则是佯装快乐,“因为我恨那些属于自己的东西”,一如肖邦之音乐,不露声色的痛苦、短暂的解脱、解脱随即消失痛苦依然;依然是老伯克制冷静下暗流涌动的独幕剧式室内场面调度、振聋发聩且真诚内省得近乎内心独白的问询式台词、直接曝露人物情绪流溢的乃至显得狰狞扭曲面部大特写;尽管主题看似通俗浅白,但结合彼时戏外伯格曼、褒曼、乌曼的人生际遇来看,又添了许多别样的深意。
乌曼和褒曼大飚演技不是重点。最温暖的色调,最黯淡的内心。台词简洁、尖锐、直达心灵深处。舞台剧式的独白、眼神与眼神的长镜头,伯格曼一定是痛楚和勇敢到了极点才能拍出这样的电影。不用说太多,一句看到人落泪,足够。
#重看#所有最深的伤害都只会发生在最亲密的人之间,畅谈或忏悔过后,原谅不会发生,一切回到原点,冷漠继续冷漠,沟壑依然沟壑;大块橙色&红色与冰冷苍白的内心戏形成强烈对比,明暗光线&正反打,正面&背影;乌曼演技真好,不愧御用。
阿尔莫多瓦的高跟鞋,也是处理母女情感,比起伯格曼的细腻,就差太远了。